秋日的晴好天气并没有持续下去,没过几天便来了一场难得的秋雨,所谓“一场秋雨一分寒”,随着这场豪雨的降临,气温急剧下降,街头的行人被迫纷纷裹上了厚厚的冬装,呼吸之间,便有丝丝白气从鼻端冒出来。
下雨的时候兰翘正好没有带伞,萧萧瑟瑟地缩在市立第一小学门口的小店屋檐下等她堂兄的儿子放学。其实今天兰翘因为工作不顺利正处于愤怒爆棚期,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怒火几乎比天还高,最好能抚慰自己的办法就是好好吃一顿热腾腾的美食,然后倒进温暖柔软的被窝里面睡觉。但是接侄儿放学这个任务是去城郊亲戚家串门兰妈妈交代下来的,她的怒火虽然熊熊,却还不够胆子违抗。
她有时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个生不逢时的人,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有着强烈的掌控欲望,如果晚生二十年,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复合型管理人才。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兰妈妈没能等到人尽其才的自由竞聘时代就退了休,自然没办法对所有人只手遮天,所以只能牢牢掌握手中现有权限,把丈夫和女儿的天遮得严严实实,近乎独裁
兰翘的滔天怒火还是来源于前几天黄达接的那单CASE,猎头部的标准业务流程是这样的:B D与客户沟通、谈单——E x e c u t i v e S e a r c h(高级职位搜寻,也就是兰翘的部门)拿到需求表后进行项目评估,研究是否可以接单——三个 工 作 日 内 出评估报告,反 馈 至B D部——签合同、收预付金、合作。
黄达由从前的公司跳槽进Happyhr不久,还处在踌躇满志的亢奋时期,他坚信做销售就一定要有狼一样的拼搏精神,但他显然是一头孤狼,对部门合作这一块简直完全无视。这次的单子就是他趁兰翘忙于远图的Case无暇顾及而贸然独自签下来的,到交到兰翘手中的时候,预付金已经到了账。
兰翘被越了权,把一张白生生的俏脸隐藏到百叶窗后面,让对面的人无法从背光的阴影里看到她面上的极度不悦。不过她还是认真翻阅了合同,看完后随手又还给黄达:“这个Case我接不了,你给别人做吧。”
黄达腆着脸说:“大姐,别啊,你做不了谁还能做得了。”
“我们部门的顾问都可以独立接单,如果你不放心就给Helen,她也是高级顾问;或者你干脆一条龙服务,自己接的单子自己做,我们部门不会要求跟你分佣金的。”
黄达听她这么一说,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销售拼死拼活打了单子,你就这么一句话?后勤不能保证,谁还敢在前方冲锋陷阵?兰翘,这可是年薪五十万的大单!”
兰翘冷笑一声:“冲锋陷阵之前是不是也该看看兵法书?你签的合同我没法做!”
“合同怎么了?这不是你们部门的专用合同模板么?据说还是你拟定的。”
“你的这个Case他们HR半年前就跟我谈过,私营企业打算买飞机,要找飞行师,年薪50万。听上去好像不错,但是你做过行业调查么?一间航空公司培养出一名机师第一年的培训费用就是70万,然后每年以20%递增,机师培训之前就必须签订协议,跳槽的话,至少赔偿100——200万以上的违约金。你觉得这个费用归谁出?如果我没记错,客户没有这个预算,就算他们现在可以接受,你的合同里也必须注明凡是猎寻期间所产生额外的违约费用由甲方承担,不然就凭这张合同,我们分分钟有可能跟人打官司。”兰翘把重音落到后一句上面:“黄达,我不干涉你的工作,但是你也别干涉我的。”
黄达看的兵法书显然和兰翘看的不是同一部,他脑中沿用的是古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他的成功定义就是销售收入的量化指标,不考虑其它问题。但兰翘看的是现代兵法,注重团队合作,责权利分得清清楚楚,她认真做事,但是不在她范围内的责任,一点都不能背。
黄达怔了怔,又换上笑脸:“兰翘,你帮个忙嘛,跟他们HR去谈谈,或者看看有什么其它办法没有,我来公司时间还短,有些事情是我考虑不周全,可现在人家预付金都已经打过来了……”
兰翘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淡淡道:“新员工进公司第一堂培训课不就是让你看员工手册么?业务流程里写得清清楚楚,BD接单必须跟相关部门沟通,没有我们部门的评估,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我有权拒绝违反公司章程的Case!”
她寸步不让,除开因为这个Case的确麻烦,也含了对黄达先斩后奏处理问题的恼怒,如果以后BD每个员工都拿这个例子做榜样,她的工作还怎么做?
这事情闹得挺大,最后一直闹到老板那里,老板先是安抚了一下委屈的黄达,然后才找了兰翘。兰翘心里一点都不犯怵,目前虽然黄达看起来比较当红,但她既然敢闹,肯定就是有的放矢,一来是她在理;二来她是公司老员工,跟老板私交不错;第三,她也是公司中流砥柱,最大利益的根本创造者,她的专业在本市业界里也算是小有名气。其实在一间公司里工作,跟同事有纷争的时候,前两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最重要的是后一条。
老板把兰翘叫进办公室,沉吟一会,却不提Case的事情,而是微叹了口气:“兰翘,公司现在的情况你也了解。”
兰翘看着他拧起的眉头,沉默,良久终于说:“我明白了,但是我只能尽力而为……而且不能有下次。”
老板揉揉额头,显得头痛:“兰翘,你进公司三年,除开周琳,属你跟我最久。你人聪明,别人眨下眼睛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是我不可替代的好帮手,我保证以后你在公司的发展空间很大。这次的事的确是BD那边不对,但是你在公司资历高,就宽待一点吧,这也是战略需要。反正你尽量去做,就算丢了单子,也不计入到你的绩效考评里面。”
兰翘领了命令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心中暗自思忖,这事老板处理得圆滑,两边不得罪,表面上看是BD占了上风,但其实私底下自己也没吃亏,很多事情必须长远来看问题,赢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笑,反正现在有了老板的话等于有了免死金牌,就算到时候出问题或者丢单子也跟她没关系。
再说这也是一方面,老板那句亲情牌“公司目前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也或多或少打动了她。Happyhr成立不过五年时间,做得风生水起是近两年的事,老板姓张,长得慈眉善目,头圆圆的,像颗可爱的绿豆。他曾经也是HR出身——却是个有几分商业头脑的HR,当年放弃稳定工作下海开了咨询公司,中间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兰翘就是在风雨飘摇的时刻加入到公司里,这几年里她见证了公司的稳定、发展、成长,犹如看到一个孩子从脆弱的婴儿期到牙牙学语,并且长得健康可爱。去年,Happyhr因为在业内声名鹊起,吸引了一家新加坡的风投公司注资,于是公司一下搬到了市里最豪华的写字楼,招纳大批新员工、杭州、成都、武汉的分公司也纷纷开了起来,甚至给主管级的中层管理人员每人配了一台IBM的手提。
但是凡事都要从辩证主义来看问题,好事坏事一体两面,Happyhr与风投公司的具体协议怎样,兰翘并不清楚,不过她明白,你想从别人身上得到利益,回报给对方的必须是更大利益。如果在合约规定的两年内,Happyhr的盈利无法达到合同规定,会有怎样的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对于她来说,事情再差,也不过是腆着30岁的老脸重新找工作,但是于张豆子老板来说,他将失去什么?所以这也是老板不计代价地抓销售的原因,兰翘驳了黄达的面子并不重要,重要的不能驳整个BD部门的面子,不能降了销售团队的士气。
兰翘跟这个老板三年,始终不生离意,算是她职业生涯中比较忠贞的一次,除开褪去了年少时像颗跳蚤似的不安分心里,也因为老板对她着实不错。年纪越大她就越发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完人,工作里也曾出过各种各样的错误,但是老板很和气,可以担待的一直担待着她,也不反对她提出的各种培训计划,让她得到了不少充电的机会。
她想了想,决定退一步:跟老板站在一个方向上看问题,与他保持一致性,于公于私只有好处不会有坏处,既然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就必须尽可能做老板的解忧草。至于黄达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是一个公司在奋斗期,的确需要他这样的人,一旦公司发展过度到稳定期,他的存在就会变得突兀,到时候自然有的是法子让他头疼。
因为兰翘决定不再一板一眼的追求原则,于是给自己增添了加倍的工作量,她不能去找那些有可能涉及到违约金的飞行师,想来想去,只能打刚刚离休的飞行师主意,幸亏客户不是买了一打飞机而只是一架,这样的话无论从工作量还是维护保养方面,刚刚退休的飞行师都是可以胜任的。
为了找这样专业的候选人,兰翘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这个阴霾重重的秋日早晨跟他约好了见面。出门的时候兰翘满心欢喜,但是她没想到专业人士也会有不遵守约定的坏习惯,她赶到离市区32公里以外的机场宿舍时,发现新鲜出炉的离休机师竟然不在家,又拨了无数通电话,才终于找到本人,谁知对方告诉她:因为临时有急事,他回老家了。兰翘强忍着对电话破口大骂的冲动,因为她知道威逼利诱对对方来说没有任何效力:1、人家年薪丰厚,即算退休也并不愁钱;2、他不用怕自己上猎头公司的黑名单,多的是人来求他。
沮丧地离开机场时开始下雨,候客的士区的计程车载着客人一下不见了踪影,兰翘等了一会,最终搭了机场大巴回去,结果路上又接到老妈的电话,说因为下雨,自己在郊外亲戚家赶不回来,让她去接堂兄儿子放学。
兰翘在离学校最近的一站下车,然后缩在学校门口的小店里等候,她原打算买一把伞,却诧异地发现小学门口的店铺里有卖珍珠奶茶、铅笔刀、橡皮擦、涂改液,甚至连考试时作弊的透视眼镜和成人漫画都有,竟然没有卖雨伞的。
十二月初的气温因为这场雨降到了5度,浑身湿透、手指冰凉的兰翘哆嗦着捧着刚买的珍珠茶在原地跳跃取暖,不小心溅起地上的水花,裤脚顿时湿了一片,一片潮湿的寒意如同黏在身上的第二层皮肤紧紧裹住她,让她牙齿打颤。再 一 摸,头上脸上也是湿漉漉的,不用看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发型早已走样,妆也花得像熊猫,她 想 起 宝 慧 跟 她 说 过 的 话:“一 个 女 人 哪 怕 下 楼 扔 垃 圾 也 要 记 得 把 自 己 打扮得整齐漂亮,因为你的白马随时可能在任何地点、以任何姿态出现。”
于是她在诅咒天气、诅咒黄达、诅咒飞行师的同时又悄悄许下一个心愿:王子,你可千万不要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啊。但是显然一个人不能有太多诅咒,因为神曾经说过世人需有感恩的心——你如果不知道感恩,我便让你天不遂人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