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取代夕阳,升上灰蓝的夜空。
九江寺内,宁道奇的声音从铜殿的方向遥传过来。不用吐气扬声,却字字清晰地在所有观战之人的耳鼓内响起。仿似被誉为中原第一人,三大宗师之一的盖世高手宁道奇,正在他们耳边呢喃细语道:“我多么希望宋兄弟今夜来是找我喝酒谈心,分享对生命的体会。只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我们沉沦颠倒,机心存于胸臆。现今,中原大祸迫于眉睫。像我这种自以为是脱世外的大傻瓜,也不得不替李唐对付外来侵略者做一些努力。只好厚颜的请宋兄弟来指点两手天刀。”
宋缺两手负后.朝铜殿方向油然漫步,哑然失笑道:“这话真有意思。你谦虚自守的心法,已臻浑然忘我的境界,深得道门致虚守静之旨。该是宋缺领教啦!”
黄逸等人心神剧震,宋缺的说话,就像他的刀般摄人,淡淡几句话,显示出他对宁道奇看通看透,证明宋缺正处于巅峰的境界。昨夜的梵清惠好似便没有对他产生影响力。爱人面前……宋缺怎能办得到?
其实,只是众人不知。宋缺已经将梵清惠放下。这是比‘除刀外再无一物’跟高明的‘得刀后,然后忘刀。苦思后,然后忘念’。
瞧着宋缺雄伟的背影,众人都清楚的感觉道负在他身上的,是强大至没有人能改移的信心。没有胜,没有败,两者均不存在他的脑海内。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天刀。”黄逸道:“昨晚,宋缺的心性绝对是获得了极大的改变!”
他没有猜错。正是因为昨夜,宋缺明白了。被心爱的人抛弃,未必是最难受的。因为他只要接受被抛弃的事实就可以了。最难的,反而是提起抛弃心爱之人的决心。两人都猜道了结局,梵清惠却是把这份痛苦独自揽下。
宁道奇欣然道∶“宋兄弟太抬举我哩!我从不喜‘老子’的认真,只好‘庄周’的恢奇,更爱他入世而出世,顺应自然之道。否则今夜就不用在这里丢人现眼。”
旁人看来,宁道奇这话虽是客气。但事实上,他已经点明了。唯有李世民做皇帝,才是顺应自然之道。因为,他就是在为了李世民统一中原,才决定出战的。
两人对话处处机锋,内中深含玄理。
“哈哈哈……”宋缺仰天长笑,语气里充满异味的嘲弄道:“原来道兄所求的,是泯视生死寿夭、成败得失、是非毁誉。脱一切欲好,视天地万物与己为一体,不知有我或非我的‘至人’,逍遥自在,那我宋缺的唠唠叨叨,定是不堪入道兄法耳。”
宋缺之话看似恭维,事实上却指出宁道奇今次卷人争霸天下的大漩涡。其,胸存机心.有违‘庄周’脱一切之旨。只要宁道奇道心不够坚定,由此对自己生疑,此心灵和精神上的破绽,可令他必败无疑。
打开始,善攻的宋缺已是招招进迫,而宁道奇则以退为进,以柔制刚。
众人的眼神,随着宋缺的身后,经过钟楼,终抵禅院核心处铜殿所在,围以白石雕栏的平台广场。于白石广场正中心处的骑金毛狮文殊菩萨像前。
宁道奇拈须笑道∶“后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终。故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此自然之道也。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道有体有用?体者元气之不动,用者元气运于天地间。所以物极必反,福兮祸所寄,祸兮福之倚。‘老子’主无为,‘庄子’主自然,非是教人不事创造求成,否则何来老为,庄子主自然,非是教人不事创造求成,否则何来老子五千精妙、庄周寓言?只是创造却不占有.成功而不自居。宋兄以为然否?”
宁道奇风采如昔,五缕长须随风轻拂,峨冠博带,身披锦袍,隐带与世无争的天真眼神,正一眨不眨的瞧着宋缺,似没觉察到其他人的存在。四周院落不见半点灯火,不觉任何人踪。
黄逸等人知机的在白石雕栏外止步,不愿自己等人的存在影响两人的战果。宁道奇只要心神稍分,宋缺必趁虚而入,直至宁道奇落败或者身亡。
宁道奇这句话,确实有大家风范。庄周所说的自然,便不是放手让它自己展的意识。更偏向于,推动自然的轨迹。他是实实在在的说:“李世民成为天下之君,已是注定的事情。自己何不顺其自然的站在他这边?”
宁道奇左右后侧是陪侍文殊菩萨的药师、释迦塑像,而平均分布白石平台四方的五百铜罗汉,则像诸天神佛降临凡尘,默默为这中土武林百年来最影响深远、惊天动地的一战默作见证。
文殊佛龛前的大香炉,燃起檀香,香气弥漫,为即将来临的决战倍添神秘和尘绝俗的气氛。
宋缺从容自若的步上白石台阶,踏足平台,直抵宁道奇前两丈许处,淡淡道:“道兄从自身的生死,体会到天地的终始,自然之道,从而脱生死终始,令宋缺想起庄周内篇《逍遥游》中,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的巨鹏神鸟。宋缺虽欠此来回天极地终之能,但纵跃于枝丫之间,亦感自由自在任我纵横之乐,道见又以为否?”
庄周这则寓言,想像力恢奇宏伟,其旨却非在颂扬鲲鹏的伟大,而在指出大小之间的区别没有什么意义,在沼泽中的小雀儿看到大鹏在空中飞过,并不因此羞惭自己的渺小,反感到自己闲适自在,一切任乎自然。
宋缺以庄周的矛,攻宁道奇庄周之盾。阐明若李世民必成天下之主,成为巨鹏神鸟。那他何不做个逍遥自在,扶摇九天的小雀儿,纵跃于枝丫之间便好。
黄逸听得心中佩服,没有他们的识见,休想有如此针锋相对的说话和交流。
宁道奇哈哈笑道∶“我还以为老庄不对宋兄脾胃,故不屑一顾。岂知精通处犹过我宁道奇。明白啦!敢问宋兄有信心在多少刀内把我收拾?”
宋缺微笑道∶“九刀如何?”
宁道奇愕然道∶“若宋兄以为道奇的散手八扑只是八个招式?其中恐怕有点误会。”
所有人都同意他的**。能成为中原第一人,宁道奇的招式,只怕已经达到随心所欲,全无定法。如同天马行空,不受任何束缚规限。
宋缺仰天笑道∶“大道至简至易,数起于一而终于九。散手八扑虽可变化无穷,归根究底仍不出八种精义.否则不会被道兄名之为八扑。我宋缺若不能令道兄不敢重覆,胜负不说也罢。可是若道兄不得不八诀齐施,到第九刀自然胜负分明,道兄仍认为这是一场误会吗?”
宁道奇哑然失笑道∶“事实上我是用了点机心,希望宋兄有这番说话。那道奇若能挡过宋兄九刀,宋兄可否从此逍遥自在,你我两人均不再管后生小辈们的事呢?”
两人均是心机套路不断。从两人改变了称呼便可看出,两人对这一战的重视。连宁道奇这被公认的第一高手都再也不敢小觑宋缺。
黄逸心中生出希望。若宁道奇硬能捱过宋缺九刀.大家握手言和,宋缺自须依诺退隐,但总好胜过任何一方阵亡,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不过,回头想想。两人‘禅’机这么重,背后是否像是他们说的这么轻松呢?
宋缺默然片晌,沉声道∶“道兄曾否杀过人?”
宁道奇微一错愕,坦然道∶“我从未开杀戒,宋兄为何有此一问?”
宋缺叹道∶“宋某的刀法,是从大小血战中磨练出来的杀人刀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过程中虽没有生死胜败,后果却必是如此。道兄若没有全力反扑置宋某人于死地之心,此战必死无疑,中间没有丝毫转寰余地。我宋缺今夜为清惠破例一趟,让道兄选择是否仍要接我宋缺九刀。”
宁道奇双手合什,神色样和的油然道;“请问若道奇真能捱过九刀仍不死.宋兄肯否依本人先前提议?”
宋缺仰天大笑,宁道奇的决心亦是表露无疑。让他认输,绝是不可能。宋缺道∶“当然依足道兄之言,看刀!”
喝毕探手往后取刀。
众人立时看呆了眼,差点不敢相信自己一对眼睛。
宋缺往后探的手缓慢而稳定,每一分每一寸的移动保持在同一的度下,其度均衡不变,这根本是没有可能的。人的动作能大体保持某一度,已非常难得。
要知任何动作,即便只是随意的抬手。都是由无数动作串连而成,动作与动作间怎都有点快慢轻重之分,而组成宋缺探手往后取刀的连串动作,每一个动作均像前一个动作的重覆铸模,这本身已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若非再次观战之人皆有非凡的眼力,必看不出其中玄妙,怎教他们不看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宁道奇仍双手合什,双目异光大盛,目注宋缺。
宋缺的拔刀动作直若与天地和其背后永远隐藏着更深层次的本体结合为一,本身充满恒常不变中千变万法的味道。没有丝毫空隙破绽可寻,更使人感到随他这起手式而来的第一刀,必是惊天地,泣鬼神,没有开始,没有终结。
刀道至此,已达鬼神莫测的层次。
当取刀的动作进行至不多一厘、不少半分的中段那一刹那,宋缺倏地加,以肉眼难察的惊人手法,忽然握上刀柄。
就在宋缺加的同一刹那,宁道奇合拢的两手分开,似预知来缺动作的变化。
“铿”!
天刀出鞘。
天地立交.白石广场再非先前的白石广场。寺庙之内的安详早已经消失无踪。而是变成了,充满了肃杀之气的战场。
天刀划上虚空,刀光闪闪,天地的生机死气全集中到刀锋处,天上星月立即黯然失色。这感觉奇怪诡异至极点,难以解释,不能形容。
众人再看不到宋缺,眼中所见,是天刀破空而去,横过两丈空间,直击宁道奇。
天刀没带起任何破风声,不觉半点刀气。可是在广场白石雕栏外的众人,却清楚把握到宋缺的刀笼天罩地,宁道奇除硬拼一途外,再无另一选择。
“这才是宋缺的真功夫。”黄逸、徐子陵,詹晓敏三人暗中咂舌。之前,黄逸凭上次在宋阀的磨刀石交手的情况来看。若将詹晓敏换成跋锋寒,四人绝可与他一战。现在看来,却是大错特错。
这仅仅是第一刀,已经比上次对他们四人施展的天刀,不知强上了多少。
众人将目光移到了宁道奇的身上。
或许,这中原第一高手的位置可能要移位了!现在,就是看他如何来应对。(未完待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