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和咒是同样的。”
“又是咒?”
“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
“哎呀,噢……”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
“噢。”
“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
“噢。”
“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砸死了某个人。”
“噢。”
“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
“嗯……”博雅嘀咕一下,然后说道,“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
“对呀,你很清楚嘛。”
“清楚?”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我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是吗?”
“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
“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
“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
“噢。”
“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
“外形也是一种咒。”
“噢……”博雅又糊涂了。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
“噢。”
“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相似越强。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起作用,但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
“原来如此啊!”
“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
“原来是这样。”
“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功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
“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一吗?”
“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
“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
“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这就放心了。”
“为什么?”
“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别人也太没劲了……”
“呵呵。”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他咕嘟喝了口酒,看着博雅,颇有感慨地叹了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什么事不可思议?”
“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
“又来了!晴明……”
“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
“哈哈。”
“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
“很复杂吗?”
“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
“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
“我可不开心了。”
“那可就抱歉了。”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哼。”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轻声问道:
“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
“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
“噢?”
“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阴阳博士,隶属大内的阴阳寮。人们这样称呼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而是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例行公事,他也能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他不仅对民情事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的满堂喝彩。
他就像一朵云,令人捉摸不定。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奇妙地投缘,一直保持着把酒言欢的友谊。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二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
“嗯。”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
“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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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栀子女()
“下面我要说的事情是,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
“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
“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
“那么……”
“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抄写《心经》。”
“哦。”
“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
“好厉害。”
“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却为一件怪事烦扰。”
“怪事?”
“对。”
“什么怪事?”
“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
“女人?”
“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
“你见过了?”
“不,没有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的?”
“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
“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
“这个嘛,晴明……”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
“一天夜晚……”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寿水在戌时过后才去睡。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每晚总是独处。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只有八个。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已有一定地位的人,比如公卿和武士因故退休后,想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这里就很合适。实际上,它就是被用于这样的目的。
无须像修密宗的僧人那样严格地修行,家里人只要适时地向寺里捐点钱就行;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戒律,不时还可以到吟风咏月的雅集上露露面;还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单独的僧房。
那天晚上,寿水忽然醒了。
起初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以为仍在睡眠之中,却发现自己睁着眼睛,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他侧过脸,只见屋子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映在上面。
拉门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看来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是微微摇动。糊纸拉门上的月辉几乎有点炫目,将房间内的昏暗变为澄澈的青蓝之色。
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
今夜月亮怎样呢?
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枫树微微随风摇曳。
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他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黑乎乎的木板走廊,与外面无法分辨开来。木纹凸现、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简直像一块打磨光滑的青黑石砖。
夜气中充满了院中草木的气息。寿水光着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中,终于注意到了“那个东西”。
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前方的外廊内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那是何时出现的?
记得自己刚走出屋门时,那里应该没有那个东西。不,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对,可能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寿水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月光映照在她弯曲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女子用右边的袖口掩着嘴角,伸出白皙的手指。她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一双黑眸正瞄着寿水。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哀痛的眼神似在倾诉什么。
“你是谁?”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只有枫树叶子沙沙地微响。
“你是谁?”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
“有什么事吗?”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阴魂吗?”
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掩住嘴巴的手。
寿水大喊一声。
三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样?”博雅问晴明。
“你直接说出来好啦。”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压低声音说:“那女子呀……”
“噢?”
“她没有嘴巴!”
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没想到吧?
“然后呢?”晴明随即问道。
“你不吃惊?”
“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这就完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哦。”
“又出现了。”
“那女子吗?”
“是第二天晚上……”
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张望。
“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
“怎么办呢?”
“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这样啊。”
“哦?”
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
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也会坐在他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
“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
“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
“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
“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
“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
“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谢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
“对啦,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哎,等等……”
博雅将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
“请看这个。”
说着,他把纸片递给晴明。纸片上有字。
“咦,这不是和歌吗?”
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无耳山得无口花①,心事初来无人识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晴明微带醉意地说。
“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不知道。”
“你这样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睡,挺不过才睡,就不会半夜醒了。”
“哈哈。”
“但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
“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