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只剩两人在雨中相对。
铺天盖地的黑雨,愈下愈大,渐渐连成一片幕布。
过了三息的功夫,清水道人脸上的寒意收敛。她转身向蓬莱主殿走去:“鹤妖可没鱼妖爱你的多。”
李云心轻出口气,慢慢跟在她身后:“闲鱼是鬼修,有执念。她是妖修,本就会理智些。”
女道停在殿门口屋檐下,转身:“你爱哪一个呢?”
李云心想了想:“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但清水道人像是没听到他这话:“如果你爱鱼妖,为什么会舍得叫她经受那样多的苦难呢?如果你爱鹤妖,又为什么赶她走呢。你可以叫她也炼化幽冥。”
李云心也拾级而上,同她并肩站在殿外檐下。
雨幕遮住了极远处那直冲上天的气柱。但蓬莱岛的微微颤动,表明幽冥之气还在不断喷涌。空气中的黑雾愈发浓郁,唯有炼化幽冥者,才能渐渐看穿黑雾、瞧见远处景象。
他低叹口气:“你去幽冥,就是想要问陈豢这些么?”
清水道人沉默一会儿:“我没做好她交代的事。我又毁掉了龙岛。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
两人都未说话,安静了片刻。这叫这方屋檐下的气氛渐渐平和下来。仅在不久前的杀意、戾气、悲伤,都慢慢褪去了些。又过一会儿,李云心抬手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像是在安慰她。
这举动,叫清水道人微微瞪圆了眼睛。她错开一步,看李云心:“……你做什么?”
李云心笑笑:“我告诉你一件事。”
即便高手之间相处,都该有高手的气度、不该如山野村夫那样小家子气,李云心如今的举动也显得太亲近了些。在清水道人看来,两者仅是暂时达成某种一致,彼此之间的关系还远未好到能做出刚才那种动作的地步。
可再看如今的李云心……
她才意识到,他整个人似是变了个模样。
他脸上原本的那些血痕都不见了。有神通者以些微灵气自愈是很常见的事,但……如今这李云心体内的妖力……好像也变得充盈了——就在不知不觉之间、仅仅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而已!
怎么会这样快?
又意识到,在这样近的距离、在他遭受重创之后,抬手拍自己的肩头……自己竟然没有觉察!!
她心中大骇,又退开两步:“什么事?”
“我好像是太上了。”李云心认真地看着她,目光平和清澈,“就在刚才。”
清水道人愣住了。才发现自击杀万年老祖之后,李云心身上已无威势——那种修为极高之人,往往会被修为相近者感应到的、若有若无的威势。
他从前也喜欢笑着说话。但那笑容里有戾气,有杀意,是含锋的。
可如今她觉察不到任何一丝暴戾的气息,甚至……
觉得自己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天地之间的风景、或是随便什么东西。譬如明月西升东落,譬如黄昏倦鸟投林,譬如清晨紫气徐来,譬如山巅云淡风轻。譬如一汪水、一尾鱼、一盏茶——可这些意象彼此之间毫无联系,更不该用来形容对一个人的感觉。
然而她的神识之中却正有无数如此意象生生灭灭……隔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因为李云心的气机,她已无法体察了。一旦生出这样的念头,便很快“滑去”千里之外,投射到不晓得哪里去了!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往后退了两步。
才听李云心低声说:“本是因为万年老祖可以窥探我的思维。于是我叫自己变得冷血起来。那些叫我冷血的情绪……构成另一个我。那个我把他引来,杀死他们两个,得到他的信任。”
“但在我造出了另一个我的时候,也为自己加入一个唤醒机制。就是,杀死刘公赞。”
“重塑意识这种事太危险了。我没有把握自己一定能醒得过来。眼下这世上对我最强烈的触动,莫过于他死于我手。”
“我知道他死后,万年老祖对我的警惕心会降到最低。那时我就有机会做些什么。他先前在我的意识里种下禁制。等他发现中了计,发动那禁制,就毁去了那个冷血的我——我的心里……最阴暗、最暴戾、最可怕的一部分。”
“可好像正是因此,叫我晋入太上了。”李云心看着清水道人,“但我还弄不清楚。想要成为太上……究竟原本是需要什么呢?是……无条件的爱,还是……苍生皆平等的心?我觉得这两者我现在还是都没有。”
“但我能感觉到,我不同了。”
“我也觉得,能理解另一些事了。”他目光柔和地看清水道人,“所以现在很想知道,你觉得,李淳风,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清水道人因李云心如今的态度感到一丝凉意。
因为他此时的态度太温和了。其实她自己也惯常用如此语气来说话——当怒意引而不发时,将其压制下去。但旁人该是看得出的。因而会在感受到莫名压力的同时,愈发小心翼翼。
可她现在看不出李云心的温和是真是假。亦不清楚李云心现在到底是在压抑怒气,还是当真心中再无芥蒂了。
此前的平和氛围——至少在她这里——荡然无存。这由天地化生的女道便深吸一口气:“你……在这时问他,是想要说什么?”
李云心平静地看她:“这同我如何救活他们有关。”
“你和陈豢,乃至云上的那些长老们都知道,这世界陷入了危机。因此云山长老们想要走。这是一个选择。地下的陈豢等人想要人全活,在与幽冥地母斗,这是另一个选择。可似乎还有第三个选择。就是李淳风想要我做的事。”
他微皱了眉:“李淳风对这世界的事、对所谓大劫,究竟了解多少?”
清水道人细细观察他的脸色、感受他的气势,但瞧不出什么来。又想了两息的功夫,才开口:“大劫不是指幽冥地母。陈豢在遮掩些什么,不肯说。我知道的这些……李淳风也知道。”
李云心点头:“我也知道。还有呢?”
清水道人又轻出一口气:“你若是要——”
李云心仿佛看她一眼就晓得她的心意,打断她的话,并轻轻抬起左手指向天空:“我以我的道心、缘果,或者什么东西发誓。在地上,我不会杀你。我杀得够多了。现在累了。你尽可放心,说吧。”
清水道人不清楚到了李云心这个境界,所谓的心结、心劫到底还有没有作用。可终究也略松了一口气。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也很不寻常。
只是这不寻常不是好事——她本是天地化生,在千年之间又地位尊崇。早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临危而不惧的性子。可就打刚才起,自己似乎在刹那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寻常人……会怕会担忧会畏惧,会在强者面前无意识地将自己的地位放低!
一旦想到这件事,她便好似一个人猛地从水里浮上来,登时觉得身上的气机流转都顺畅许多!
因而她再退出四五步去,才道:“这……也是因为你太上的境界!?”
李云心似乎清楚她在指什么,摇摇头:“我不知道。”
女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犹豫着说:“那些事……对你说也未必不可。只是李淳风的心思我也猜不透——我本以为他忠于我,在为我要做的事情奔走。但没有想到他心里另有计较。唉……你们两个,的确很像……”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即去看李云心的脸色。
可这位号称自己已是太上的妖魔并未面露不悦,而是在认真倾听。好像她现在所说的“李淳风”,只是人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人。
清水道人略松一口气。随即发现自己眼下又陷入了那种忐忑的情绪之中……见了鬼。这位“太上”虽无什么威压,可这种完全叫人无法觉察、稍不留神便要随他的心意、情绪走的本领,却比什么玄境大妖那种赤裸裸的威势可怕得多!
她再退就要退到墙上去了。只得运起体内灵力,叫自己时刻清醒警惕。
而后才继续说:“他的确对如何应劫这件事有自己的见解。就我的推测,他所想的办法,可能体现在画道上。”
“在我身边的时候,他对画道法门就尤其上心。修行人勤修是正常的事情,但他的勤更偏向画道之术,而非如何提高自己的境界、实力。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到今天不会仅仅是个玄境。”
“再后来,我知道他送了你九海图。”清水道人看李云心,“似乎本意是为了助你对付海上的龙王、麟龙。但只为这一点,他还有许多办法,用不着通过这种方式。于是更印证我的猜测。你可知道,他离开东海之后去了哪里?”
李云心平静地说:“他说自己带上官月,归隐了。”
清水道人微微摇头:“但我知道的消息是,两个人正在携手游历山河——在这种时候,携手游历山河。他绝不会是简单地归隐,他该是在继续做别的事。”
“画道。”李云心吐出这两个字,“他还在以天地入画。”
“然后我猜,这件事还是为你做的。”清水道人说,“你身上的责任太多。他想要将这整个世界都收入画卷、送到你手中。可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李云心思量片刻,轻声说:“倒是有点用。”
“我的手里有一张九海图。这图里,就几乎是个小世界。但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呢。这世界要是毁了,我也毁了,图自然也毁了。哪怕图不毁,里面也没人的,只是个场景罢了。”
清水道人迟疑片刻:“你……如今是太上。画道的太上,能做到什么地步?”
李云心干脆地答她:“摄物容易,摄人难。人身当中的气机远比天地气机复杂,每个人又都有不同。给我一年的时间,我可以把一个活人画进画儿里——那就是他本人。可这世上这么多人、生灵,且修行人的气机更是复杂千万倍。我不可能将这世上的人都收入画中。好比一只蚂蚁搬得动砂砾,从理论上讲它也可以慢慢搬完一座山。但那只是理论,没可能的。”
“或许……他想的的确是只带几个人。”清水道人说。
李云心笑起来:“然后放在哪儿?丢到外太空?哪怕能保存下来,慢慢也会完蛋。我的九海卷里的世界之所以活灵活现,是因为有我的妖力灌注。如果离了我就会休眠——转到下一任主人手中,他还得是修画道,还得是修为高到一定程度,才打得开。但也不能像我一样控制、改写。”
“要是没人管,也没有妖力灵气幽冥气浸润,很快就要耗尽自身灵力,变成死物了。这个过程,不会超过十万年。且画卷里的人越多,灵气消耗越快,可能连几千年都撑不过去。这种办法……可不算是第三种办法。李淳风不会这样蠢。只是他所考虑的,我们一时还料不到。”
他想了想:“看来我该找他当面问。”
清水道人一惊:“现在?”
“是的。在我去幽冥之前。”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也不知道我这太上去了那里,顶不顶用。所以在此之前,我得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完。”
“但幽冥已经洞开了。”清水道人说,“随时都有可能——可能就在一刻钟之后——会从里面跑出些什么来。也许陈豢会来接你……你要他们等多久?”
李云心伸了个懒腰,低声道:“雨下得烦。停了吧。”
于是……
云收雨住。
原本还在倾泻的豪雨陡然消失。甚至没有一个渐渐零落稀疏的过程,像是有人一把将它们抹掉了。
于是能清楚地看到极远处那可怕的幽冥之柱仍在持续喷发,天顶之上黑云滚滚。太阳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像一盏十五瓦的灯在恹恹地亮着。
“不会太久。”他说,“他们可以晾着我,我也可以晾他们一会儿。倒是你……你该等在这儿。提防云山上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