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子,我准备去加拿大。可能还能为你过一次生日,你喜欢什么?”罗在我面前正襟危坐。我微笑,将淡口用的纯水一饮而尽。我不爱喝咖啡,但我喜欢这里的水杯,冰冷干净的微蓝,像婴儿眼中的颜色。可能有点失态,罗盯着我,目不转睛。我笑地愈加灿烂:“你愿意就送我一副紫色手套吧。”这个诚实的人当真了。
罗是我的男性朋友,七年的朋友,对我知根知底而且死心塌地。我小心地装成一个傻子,对他的暗示一无所知。我是水瓶座的女子,有着残忍的理智。我没有权力伤害这个善良到容忍了我所有恶习的男人——他不是我命中的人。那个注定要我用一生去遗忘的摩羯座男子在一个温暖的平安夜弃我而去,面对摩羯,我的骄傲不值一提。
后来,果果伏在我肩上说:“枚子,你在清晨醒来时想起的第一个人你用今生所有的骄傲都无法拒绝。”这时那个摩羯座男子的面容瞬间浮现,然后色彩一点一点剥落,直至模糊不清。果果说对了。所以,我没有骄傲。
9月的天空无瑕地蓝着。
果果拎着她简单的行李和一只猫走进了罗借给我的家。我喜欢她简单的行李和一只安静的猫。那段时间我很疲惫,需要温暖又安静的生物的陪伴。我需要果果,这个安静聪慧的孩子。虽然在她对我微笑时我便预见了她的离去会给我造成的伤害,但我告诉自己,我,别无选择。
在7月以前,我玩命地工作,在素咖啡和吐司面包的缝隙里苟延残喘,勤奋地近乎自虐,感觉自己正一天天富起来,瘦下去。其实,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活地很好。在7月的一个早晨我醒来时发现有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于是我告诉罗我要休息了,想见我电话预约。然后我关掉手机,拉掉电话线。7月在窗外燠热无比。我抱住自己的身体,开始哭泣,撕心裂肺,无声无息。
我在白天睡觉,深夜上网。这样的时候有的是和我一样无聊甚至更无聊的人。我在这无聊被无限放大的群体中寻找心理的平衡。于是我遇到了果果和sagittarius。一个自称把黑巧克力当作第二生命的孩子和一个自称微笑起来十分迷人的男人。
在一个不算很有名气的论坛认识了果果,那个论坛不知是我点击了哪个链接的链接的链接后跳出来的。果果的名字在里面出现的频率奇高,算这个没名气的论坛里的小名人,名字后总会积极地跟上无数崇拜者。这让我有些不愉快,不是嫉妒她众星捧月的骄傲,而是对这满屏幕的酸愤恨无比。我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是蛮不讲理的,用了大半个晚上码出洋洋洒洒千余字将果果以及这个论坛中的果果现象批判了一番,心想真是不亦快哉。而果果面子奇薄,和我较上了真。我想着她在屏幕后红了眼圈的样子,心中不忍,稀里糊涂地招了她当房客。果果是个会让人心生爱怜的孩子。
sagittarius是天蝎座的拉丁文名,我习惯叫这个天蝎座的男人为萨。我用微寒这个id,选了个鱼的头像,觉得自己看上去十分寂寞。萨叫我小鱼。我想象萨打出小鱼二字的表情,嘴唇上扬出好看的弧度。我习惯给这个叫萨的男人写mail,几天一封或一天几封,始终如一地称他为:“亲爱的萨”,写上日期,点发送,看它们消失,干干净净。而萨,送不回信。我不知道萨在del我的mail时是否会犹豫一下。
这些日子任罗将门擂地山响我也不应声,只在临睡前换下当日的纸条,“我还活着”,然后换一个新的日期。我想差不多已到了罗的忍耐极限了,便打电话给他证明那些字条的真实性。罗气急败坏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耳膜。我举着话筒想象罗皱眉的样子。罗极少动怒,也很少放肆地大笑。他本该是个温柔的模范丈夫,有一个贤淑沉静的女子做他今生的爱人。每每想到这里,我总会禁不住愧疚。有一些日子,我抽烟酗酒四处漂泊。除了虚构的温情我已一无所有。罗一次一次将我捡回来,给我一个家,努力教我如何生存。他捡回了一个麻烦。也许,从那时起,他,万劫不复。
我又见到了萨,对我微笑,说:“早安。”那时是凌晨3点多,我刚为自己热了牛奶。乳白光滑的液体在细长明亮的玻璃杯中,温暖柔顺。
“亲爱的萨,你是在等我吗?”我对着两个屏幕后那个陌生的天蝎座男人笑靥如花.
“小鱼,你又不快乐了。借你我的手让你捂住脸,别让别人看见你掉眼泪。”我喜欢这个男人是因为他无需解释我莫名其妙的言语和行为。
“萨,有人说我很残忍。”
“:)”
“我告诉他我逃亡时一定带走我的玫瑰,不要将她们留给爱她们的人。”我打字的速度十分快,一些颜色沉暗式样各异的银镯子互相碰撞,发出寂寞的声响。
“你很脆弱,认为自己一无所有。”我想敲击键盘的萨一定在微笑,弹落烟灰,气定神闲。
“不,我还有我。不过,我也只有我了。”我裸露着手臂也裸露着伤口。它们丑陋,但是一种安慰。
“narcissism,你认为这样安全。”
“不,萨,你终于错了。我认为安全的方式是,kill…myself…:)”
“只要你今天还是好好的,就可以了。你总是无法给别人未来。”
“萨……”
“?”
“我从4年前的一个深夜开始溃烂,没有知觉。”
“傻瓜,这是你一段感情的保质期。再过些日子就过期了。”
“萨!”
“?”
“……”
我长久不说话,小口小口地喝完牛奶。胃被流动的物质温暖地充盈着,十分舒适。
微寒亲了亲sagittarius的脸::)累了,天还不亮。
萨发过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微寒))))
我靠在门框看坐在地上修剪指甲的果果,扳着脚,身体弯曲出一个优美又忧伤的曲线。那只叫黑的猫安静地坐着,偶尔看我一眼。我在果果面前坐下,接过指甲刀,捧起她的脚为她修剪指甲。果果的脚很美,光润纤细。我剪地十分仔细,像对待一件艺术品。果果双手撑在身后,身体微微后仰,认真地看我,然后认真地说:“枚子,你神情专注的样子十分可怕,眼神里写满zhan有。”我小心地放下她的脚,拿过黑,顺着她光滑的毛。“果果,因为我,一无所有。”黑的身体有些僵硬,扭了一下,从我手中挣脱出去。“枚子,你还有我和黑。”我沉默着走出果果的房间,地板的凉意从我赤裸的脚钻入我的心里。我说:
“果果,别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不会留下任何属于我的东西,在我离开时。”
那个摩羯座男子在离开时留下了我,令我痛苦至今。
罗来接我去听jazz,他所喜欢的。我在良心发现时会答应这个男人一些不过分的要求。罗穿的很正式,还谨慎地选了一条看上去很衬的领带,仔细地结好,一丝不苟。这时他站在楼下,焦急在眼中,脸上纹丝不动。“他是个自制力很好的男人,有责任心,很绅士。而且,也很帅。枚子,你可以考虑嫁给他。”果果挑开一角窗帘,偷看罗。我在换衣服。这些看上去端庄又略有些妩媚的一群让我想起大三那个冬天以前的生活。单纯、隐忍,为那个摩羯座男子做一个温和柔顺的小女子。那些日子和这些衣裙一样,质地柔软,有小风抚过的感觉。我抚mo着它们,疼痛从指尖蔓延到心里,势如破竹。
匆忙地换好衣服,犹豫了一下,光脚穿上了一双细带麻编凉鞋。我的脚,不如果果的美丽。
“枚子,你这样穿真好看。”我笑着推开不停打趣我的果果,准备出门。果果突然将我拉到镜前,找出她的唇彩为我淡淡地刷上一些。她说:“枚子,你的唇太苍白。”她看住我的眼睛,“苍白地没有yu望,让人想到死亡。”
镜子中的女子素着一张脸,微张着双唇。这点小小的妆让她不知所措。
我站在罗面前是一定有些羞涩。这条连衣裙让我回到了大一的迎新舞会。我第一次将我的手放在了那个弃我而去的摩羯座男子手中,紧张地像是交托了我整个生命。
罗打量了我一会儿,笑道:“原来你也可以做个漂亮女人啊。”罗在北方读的大学,错过了两年半温和美丽的我。“去死吧你。”我也笑。罗宽容地拍拍我的肩,对我的粗鲁不以为意,然后将手放在我的腰后,松松地,严格地区分出朋友与情人的程度。我知道,维持这个姿势和维持如此的朋友关系一样让人疲惫,但罗依然谈笑自若。有时,我觉得罗是个天才。
我对jazz兴趣不大,但可以安静地听完。而罗听地很入神。看着罗英俊的测脸,我在心里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嫁给罗。让他照顾保护你,无论遇到什么事,这个男人都会是你的退路你的依靠。两个人安静和平地过日子,闲时一起听音乐会,一起散步,一起活到很老很老。我为我美好的设想感动地想要流泪。
可是我不愿意。我只有我自己,命中的那个人一去不回。对不起,罗。对不起,罗。我禁不住落下泪来。身边的男人依然笑地如痴如醉。那位女歌手挺幽默。
我不说什么,罗也沉默。回家的路上有新装的路灯,如鸟展翅而去的样子,寂寞而又苍凉。
罗将我送上楼。我摸钥匙时,罗轻轻地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为你的眼泪心疼过。”我默不作声地闪身到了门内,看了罗一会儿,平静地说:“再见。”
自从那个平安夜,我在那个转身而去的摩羯座男子身后平静地说了“再见”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对任何朋友说过这两个字。
每一次流泪我都比今天更心疼自己。
“枚子,你好象只对戴眼镜的感兴趣。”果果陪我站在天桥上看来往的行人。我微笑了一下,不予回答。果果熟练地剥开锡纸,往嘴里丢了一颗黑巧克力,然后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腕,安慰地。这种闲散的行为让她新奇、困惑,也有些忧伤。我就是喜欢果果这种未经世事的忧伤。
一个年轻的男人迎面而来。干净的白色高领毛衣,土黄色的短茄克,温暖又清冽。那个摩羯座男子总是干净又清冽的,身上有种苦涩的植物香味,孤独地行走,不苟言笑。
“果果,你也许能轻易忘记一个人的容颜,但你很难忘记一个人的味道。”我掐着果果的手臂。这个从我们身边经过的男子留下了苦涩的植物香味。我在这种味道中颤栗不已。
cd机中反复地放着《直到世界末日》。“他们说,季节越来越无常,就连雨水也跟着受伤。整个世界,像风中的尘埃,谁也不敢大声对人说,你爱我吗……”
那个摩羯座男子曾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爱我吗?”不求回答。我们谁也不曾说过那句话。我们已丧失了承诺的能力。他眼中的厌倦让我害怕,我死死地攥住他的衣摆,他回过头,眼底是如枯井一般深的温柔,瞬间的温柔,然后是无期的别离。
“风暴渐渐升高,大地开始动摇。我在风中呼唤你听见了吗。别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口中仍然隐藏着那句话,你爱我吗……”
末世的绝望、痛楚以及由此而生的地久天长是我喜欢这首歌的理由。
有一天,我在聊天室中反复地用这首歌刷屏,不断地受人指责。突然,有人说:“请让我摸一下你的手指,好吗?”一个陌生的男人,后来被我叫作萨。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已被寂寞蛀蚀地体无完肤。
雷雨的夜,果果躺在我的床上。两个害怕雷电的人,彼此需要。果果安静地睁着眼睛,听我讲那个摩羯座男子的故事,脸上是纯洁惊讶的表情。
“果果,我们都是有病的孩子。我们没有未来,也没有回程。”
果果伸出她的手,合上我的眼睛。她的掌心濡湿着,有黑巧克力的香味。
雷雨的夜,我预演我的死亡。
“萨,握住我的手好吗?冬天来时,它们十分冷。”
“嫁给那个爱你的人,没有第二个人会为你等待另一个七年甚至更长。”
“你让我感到绝望,亲爱的萨。一个男人劝一个女人嫁给另一个男人会让那个女人绝望的:)别逼我,你让我觉得自己无路可退。”
“小鱼,你让我无话可说。”
“不会的,无话可说时你可以对我说笑话。我一定会对你笑。”
“离开你的不该只有那个摩羯座男子吧。你如此不相信承诺。”
“……萨:)”
那个摩羯座男子离去已4年了,而那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离开了21年。21年来,除了这个女人给我的生命外我一无所有,而本该属于我的她,在21年前离开,毅然决然。我顺利地读完大学有赖于她嫁给了一个比较有钱也算是有责任心的男人。他提供我赖以生存的物质的前提是:请我不要打扰他的幸福生活。我们和平共处,互不干涉。21年让我用以忘记这个男人的样子,但忘不了那个曾与我血脉相连的女人。21年的天各一方还是让我长成了她的样子,继承了她的性格。淡漠,不要责任。哦,我曾要过责任,可那个摩羯座男子不需要我的承担。似乎没有比这些更多的了。想完这些事的时间也许不够萨抽完一支烟。我认定了萨应该是个接近30岁惯于抽烟的男人,温和不英俊的面孔,凛冽的眼神。
我亲了亲萨的脸,关掉oicq,开始游戏。心情不好,我便疯狂pk,不给理由。在mud中,疯狂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我经常被通缉。一切只是游戏,我可以蔑视规则,率性而为,不问后果。心情好时,找几个名字比较风花雪月的mm,心情不好时,找人pk,也可能让自己死于血泊之中。可以蔑视规则,看依然无从选择。我想我理解了那个摩羯座男子眼中的厌倦,在我们无力破坏的规则下,生活,别无选择。
果果在听paul simon的歌,平和的声音平和的曲调。我看着果果脸上平和的幸福淡淡地笑。果果爱上了一个男人,健康、温和、踏实、锲而不舍、高个、斯文,喜欢paul simon的歌,喜欢喝茶,不喝咖啡,一个优点不容置疑的摩羯座男子——林。果果向我介绍他时,他站在果果的身后礼貌地对我微笑点头:“你好。”果果是幸福的,这个单纯善良平和的孩子值得如此一个有承担的男人好好为她。而我呢?我为一个被摧毁的摩羯座男子耗尽了一生。我的一生有多长,我想至少不会比永远长。
我遇到那个摩羯座男子时,他一人坐在湖边。我经过他的时候,他抬头,阴郁的眼神洞穿了我的身体。我困惑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他低下头:“陪我坐一会儿。”这一陪便是两年半。两年半中的大部分时候,我们一言不发。我只是跟着他,如影随形,渐渐地遗忘语言。
有一个夜晚,他突然大叫一声。声音从他的胸腔挤出来,沉闷的,带着撕裂的疼痛。这是类似兽类受伤后的嚎叫。他抓住我的胳膊,然后用力将我挤入他的怀中,我的手臂一阵剧痛。我不知所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知被人拥抱的滋味,紧地让我有了不离不弃的错觉。
这是一个患着深度抑郁症的男子,消瘦,沉默,阴郁,寡言,被幻觉困扰,时刻处在崩溃的边缘。我疯狂地爱他,以为他与我一样寂寞,一样需要安全。我以为我一厢情愿的温柔能成全我们的地久天长。但一切,只是我以为而已。那时,他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整整两年半,我痛苦又幸福地活着。为这个男人支离破碎。
我的生日快到了。每年这个时候,罗都会送我一件他认为会令我惊讶的礼物,我十分配合,尽量不让他失望。其实那个摩羯座男子的离去已让我不再懂得惊讶。不过,罗不知道。
果果说:“枚子,如果罗向你求婚,你就嫁给他。你有多少个七年可以给自己给别人呢?”我想起萨说的,没有第二个人会为你等待另一个七年。没有……没有……
果果要离开了,正在收拾东西。我伸出手,身边是空荡荡的冰凉。
萨用快递给我寄来了礼物。蝎子的带子。蝎子——那个摩羯座男子最爱的乐队。我曾跑过许多地方为他寻找他们的带子,然后在他离去后将它们一一销毁。我许久不曾听了。歌不过是一扇门,我推开它,门后的回忆蜂拥而入,瞬间将我吞没。一切,都回来了。心脏不堪负荷。于是,我大声哭泣,没有泪水。
我的生日。阴雨。
“枚子,嫁给我。让我负责你的一生。”
“罗,你知道的。我已没有一生了,那个人已将我耗尽。”
“枚子,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我知道,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彻底的开始。你不该在这里无谓的耗损自己。嫁给我。我为你实现幸福。”
没有第二个人会为你等待另一个七年。
等待,七年就够了。我轻轻拥住罗,拍拍他的背:“罗,再见。”我放开他,这个一直想给我幸福的善良的人。
我目送飞机的离去,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暮春了,许多人说春是万物之始。我把开始忘了。
“萨,你爱我吗?”
“我有一个美满的家。”
“哦,你爱我。”
我让萨发过来他的照片。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脸上还有英俊的痕迹。温和的身材,温和的脸庞,温和的目光。
“萨,你抽什么烟?“
“烟?我从不抽烟。“
“哦:)亲爱的萨,再见。“
我的部分肌肤裸露在黑夜潮湿的空气里,冰冷。冰冷的肉体没有yu望。果果说;没有yu望让人想到死亡。我剥开锡纸,往嘴里塞了一颗黑巧克力。微微的苦,从舌弥漫到身体各处,伸展到了极致。
地铁呼啸而来。
那个摩羯座男子说过,幸福来时,带着呼啸的声音。他从楼顶坠落,风掠过他耳边时,他一定听见了那呼啸的声音。因为我确信看到他笑了。在确定他获得幸福后,我才能平静地在他身后说:“再见。”
我飞身而下。那些尖叫在空气中静止,破碎,像一些柔软的花散落在我身上。
我很累了,幸福近在咫尺,呼啸而来。
一切,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