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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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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很齐整地铺展,我凌乱地神色在齐整的阳光下有些狼狈。穿过紫藤花架,我斜倚在苦楝树上,看见有些老态的红漆大门在冬日的肃穆里妩媚。

小米在我的身后,我不必回头,棕色的苦苦的香味在风里。

“哑哑,今天的太阳真好,春天来了吧。”小米轻软的声音在我的短发里游走。

我回过头,看她淹没在黑色长发中的眼睛,依然是水雾氤氲的眼睛,有着江南的整个雨季。

“哑哑,院角的迎春花开了么?这路好象又长了不少。”

我看看她长长的米黄色的风衣,心里说:“开了,在今天早上。”摇摇头,我走向她,接过她手中半月形的木梳。小米的头发一如既往地软着,我很轻地为她梳。黑褐色地桃木梳在她纤细地发丝中精致地流动,如一首筝曲。小米安静地坐着,木梳因她的安静而险险地安静着,她们是我心中所有危险而静谧地温柔。取下梳子,我为她编辫子,有些紧。我回头看看那扇有些妩媚的门,紧紧地关着,安全地让我微笑了一下,阳光在微笑里蠕动着,痒痒的。小米从我手中接过辫子,向我一笑:“哑哑,为什么你不经常这样笑呢,这样的你很好看。”小米的微笑在阳光下很轻,我很小心地让它憩在我的眼里,怕风带了它去。

我是从门外被拎进来的,“像一只濒死的猫。”我曾听人这么说。我会在苦楝树下想我被拎进来的样子,青紫的脸上一定有对那扇门外的世界深深的恐惧,一定有的。在十几年后的镜子前,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镜中那张脸上灰黑色的恐惧.喜欢这棵苦楝,细细密密的枝在冬日里有一种冰冷的细致。这种细致我在小米的手背上见过。蓝色的血管在小米苍白而又透明的皮肤下蠕动,脆弱似乎会断在一阵无心的风里。猫,冬日的苦楝,细致又脆弱的小米是我沉默的所有理由吧,我叫哑哑……

站在拥有小米的屋子的窗外,我看见小米在棕色的苦苦的香味里看书。几支孔雀羽在古色的花瓶里静寂着,象小米曾经走过的年代。固执地觉得小米就这样自世上有了第一支筝曲开始坐到了今日。岁月在红漆有些斑驳的门外流淌。药在小炉上煨着,在冬日里暖的像一个棕红色的童话。小米无声息地坐着,无声息地让我的心一阵紧一阵地痛。苍白的有些透明的皮肤让我感到森森的冷,无关这个似乎没有尽头的冬季。我喜欢这样在小米的目光外看她,看她身边的一切。小米是这个棕红色的童话里永不融化的冰雕。这世上最精致的冰雕是小米,我的小米。回头,我看见花径深处拿掩地紧紧的门,门外一定是凌乱的会轻易将人灼伤的阳光。我的目光为那扇门又加了把锁,因为我深信那门外的阳光会带走我的小米,我的世上最精致的冰雕。

那个琴师从红门的那一端走来,我看见齐整的阳光在他身后妖娆地像条媚人的蛇。小米,我的心惊恐地抽搐了一下。因为他,我会失去小米。恨,我的目光逼向他。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呀,线条柔美,眼睫上的浓荫使那双眼睛双眼睛显地格外的深,格外的奇谲。他的目光阴阴柔柔地将我逼视的目光推回,我知道这次目光的闪避将使我在未来的日子里处于劣势,心中有些郁郁的哀伤。从未躲闪过别人的目光,他,是特殊的。记住了他的名字,苏。

琴声在四合的暮色中张扬,绵长阴柔却满是霸气。依然站在窗口,我看见小米如一张徽宣,伏在琴声中微微颤动。一袭白衣的小米,一袭白衣的苏,是将去的冬日里最后一场雪,在我心中轻忽地扬着。看院角里那一日比一日灿烂的金黄,我恨恨地想,雪,不会经冬,不会。指甲在窗棂上划过,“兹”地一声。我看见一抹嘲弄的微笑在苏的嘴角,我紧紧地闭了一下眼。苏没有看我,他在抚琴,看似忘我地抚琴。琴声如蛇一般地滑入我的体内,啃啮着我的五脏六腑,疼痛难禁,我在窗下蜷缩地如一只受伤的猫。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尽了,苏自我身边走过,快速且无声。像夜间走路的我,我不禁想。白色的长衫给我刀割一般森冷的风。抬起头,我看见苏微笑着的冰冷的眸子。

苏的如蛇一般的冰冷的眸子和如蛇一般的绵长阴柔的琴声如深夜的潮水将梦中的我淹没。褥子和枕巾都潮湿着,我躺着看灰白的光线里我的指甲,细长地如锋利的薄刀。我看着它在蛇的七寸上轻轻划过,于是一个灰白的清晨便浸渍在了一片玄妙的近乎鲜红的液体中。

穿过紫藤花架,我看见苏靠在苦楝的树身上,以我平日习惯的姿势。微笑,在他的嘴角若隐若现。我知道我如果此时离开便向他证明了我的软弱,于是我盯着他,以我19年来积攒的所有勇气。我的目光在一寸一寸地后退,闭上眼,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离去。终究斗不过这个男人,斗不过这条幻作人形的蛇。银牙咬碎,我想我的第一滴眼泪就是在这儿淌下的。苏的声音幽幽地跟过来,最终如蛇一般地缠住我的脖子,紧紧地。

“昨夜我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知道吗?一只黑色的猫在我的窗外盯着我,以它受伤的恐惧的目光。我把它抱到怀里,想看它伤在何处。……”

他长长的停顿将我的脖子越勒越紧,我看见指甲下的一片紫灰。

“它伸出它的爪子,在我的脖子上轻轻地抹过,于是我只能看见一种近乎鲜红地颜色,和那只猫受伤的恐惧的目光……”

我没有回头,不敢,我可以感觉到苏的目光在我心上一刀一刀割着。

我,落荒而逃。

小米细软的头发在我的手中,我细心的编织着,以我所有的温柔。鼻端有小米发梢上和着棕色的苦苦的药香的香味儿,自我第一次握住小米的长发时,这味儿就属于我了。就如同小米一直都属于我一样,她的所有的一切都被我编织在长长的麻花辫中,齐整且安稳。苏一身青色长衫鬼魅一般地站在我们面前,阳光在他眼中绚幻着各样的色彩,蛇形的风筝在他手中。我看见那条蛇的眼睛时,一阵战栗,那种近乎鲜红的颜色在青色的石板路上,在绿色的紫藤架上,在这老屋四面墙围成的一方蓝天里缓缓洇渗,尖叫的yu望在我的咽喉深处。红色延伸至苏青色的衣衫上,直至小米黑色的长发上。我的手被灼痛一般的收回,小米的发在空中优雅的摆了一条弧线,变作了黑色。我坐在石凳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那个叫哑哑的女孩何时如此的失态过,苏,又是苏。

“哑哑,去放风筝。”小米轻软的声音惊醒了我。

“不去。”我无法说出我 对门外的世界的恐惧。我更无法说出我怕门外的世界夺走我的小米,苏便是从门外的那个世界来的。

“那我和苏去了。”小米的脸色有点红润,因为春天还是因为苏。我痛恨后一种想法。

“不,你不能去,你的身体经不得那样的劳累,而且外面的风大。”棕色的苦苦的香味提醒我还有这样的理由。

“我会当心的,我就去玩一会儿,行吗?”小米的声音总是无法让我拒绝。我看见苏的眼睛眯了一下,又是嘲弄。

“你,唉,那么你去吧,不管你有什么闪失,苏会为此付出代价。”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这些话,精疲力竭。我其实根本想不出如何让苏付出代价。

红漆大门大开着,阳光刺目地从门外一泄而入。让我有些窒息。我就这样眼看着小米和苏消失在那样邪恶的阳光里,细长的针一点一点没入我的心中。我看见门外有一棵高大的树,密密的枝,依然是冬天里孤独的样子,有些像,像苦楝。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棵树叫无患子,又是一种骗人的植物。门外,不是一个无患的地方,对任何有生命的物质而言。这棵树也一样。我对着大门枯坐着,直到一条蛇游上了远远的天。我死命地拽了拽自己凌乱的短发,疯了般地逃向大院深处。樟树下赫然是苏的琴,绛紫色的琴身如苏的眼睛,深得让我失去了挣扎的勇气。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架古琴,在它的目光里。我站在它的面前,伸出我的手……锃~~~~~~,声音很动听,那根弦无力地躺在琴身上,柔若无骨,这样的残缺分外动人。一滴水落在第二根琴弦上,弦微微地颤,琴声微微地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惊恐地后退,樟树的叶在我眼前纷纷扬扬。

我站在窗外,看躺在床上如白羽一般经不得风的小米。苏坐在床边为小米弹琴,绵长的音覆在古色的屋里的每一处。弦?我有些疑惑,琴音未改。

“哑哑,听琴进来吧。”小米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微弱过。心一紧,我几乎小跑到了门口,却让苏的话堵在了门口。

“哑哑,你已经让我付出代价了。还需要别的吗?”

一梗脖子,我回身便走。

那个夜晚,风雨大作。苏的琴声如一条细长的蛇潜入我冰冷的卧室,将我的手脚牢牢地捆缚。

“我死了,死在你的看似那么纤弱的手上。我知道我那些生命比你的手还纤弱但柔韧无比的兄弟最终也会死在你的手上,就像今天的我一样,我们将在你的手上留下我们曾经在你手上断命的痕迹。你,一生都躲不过……我们死了,可琴不会死,琴音不会死,我们在主人的心里,哈哈……”铮铮有声,在我的枕边盘旋不去。

东窗有了灰白的颜色,风雨声渐止。苏的琴声远了。我听见他的一声长叹,却分明在我的窗边。我扬起手,床头柜上的粗瓷杯落在地上,凌乱的碎片泛着微微的青光。

“哑哑……”小米自那一日后便不再让我帮她梳头,我知道苏对她说过什么。她微红的脸告诉我她即将说什么,我回身便走,我不想让小米看见我眼中的绝望,聪明的小米会读懂那样的眼神。苏迎面走来,我没留神撞上了,踉跄了一步,他握住了我的手腕,冰冷的触感让我哆嗦了一下。他握的很用力,我抽了一下没有抽出。抬头看他,也许是眼中满溢的泪水仇恨和绝望镇住了他,他松了手,破天荒地没有微笑,怔怔地看我离开。我看见腕上四条红色的掐痕,深深的,很红,烙着心……

那个夜沉闷地容易让人产生疯狂的yu望。如果能忽略这个夜,也许如此颤巍巍的和平在小米,苏和哑哑之间就能存在地长久些。可是谁都不能忽视,尤其是我,哑哑。

一灯一壶酒。我的影子在墙上有点孤独,我冲她举了举杯子。小米不知道我能喝酒,也不知道酒的存在。浑黄的液体中,我看见小米红红的浅笑着的脸,看见小米痴痴地看着苏抚琴的眼睛,看见小米对苏所有的信任……看见我灰白的扭曲的脸,喉咙里痒痒地存满了尖叫的yu望,可是我是哑哑,一只无法发出声音的黑色的猫,无法将一条蛇扼杀在梦魇中的猫。醉意在我全身恣意横行着,咬着杯子,我往后仰,将身子慢慢地低下去,看见苏黑色的发,黑色的眼睛已经慢慢泛上来的

深白。一切静止于他沉寂冰冷的白色与我醉意已深的黑色间,我只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在我的唇齿间。

“哑哑……”苏走来,像游走的蛇一般无声,我保持着令我有些疲惫的姿势看他,心里想着一条蛇的七寸。

“哑哑,你是我,你知道吗?前生我们生存在同一具躯体里。我日日对着铜镜,看那具躯体眼睛中的你,你如此高傲孤绝的眼神就那么一寸一寸地向我伸来,狠狠地绕着我,勒紧,再勒紧。你缠绕着我的灵魂,因此,今生,你躲不开我……“

我看着他,翻身起来,吐了嘴上的杯子,拎起酒瓶开始灌。他再次掐住我的手腕,我闭上眼睛,任由痛意沿着手臂爬伸。酒瓶落下,铿然有声,嘴里有了血腥味。

“你一点儿都没有变,那么骄傲,骄傲地让别人一眼便望见了你的自卑。你前世骄傲的沉默让你变成了今日的哑哑……言语对你来说多余。只是你如何变成了一只猫呢。”

因为我不再是你,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小米羸弱的身躯,哦,小米。

苏的目光有些迷离。“你忘了,不,你是从来都没有真正把我放在心上,你一直在躲避着我。前世你想用目光勒死我,今生你又想以爱上那个女孩来疏离我。你……”

……

“哑哑,你不可能躲过我,你便是我,铜镜里的我,让我从前世追至今生的我,哑哑。”

我看见了一个长发的女子临镜而坐,镜中的目光缠mian地如春里新绿的绵柳,似隔了三世般纠缠而来……是苏的眼神?抑或是……我的.一面镜子横在我的脸前,我看到镜中苏的目光和另两道和他一模一样的目光。不,我掩面而泣。我不相信有前世今生,更不相信前生我便是苏,最不相信的是苏会爱上我——前世的他。苏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游走:“尘……”我知道那便是那个女子的名字,那便是苏前世的名字。苏的声音隔了世地在我耳畔呢喃着:“你是我,你是我……”我真的躲不开前世今生的因果?苏的脸在我眼中慢慢放大,我第一次发现苏有如此的一张精致且内容丰富的脸,线条柔和地如一颠世倾城的女子。苏的气息在我脸上,昏黄的灯光摇曳在我迷惘的眼中,我是他?他是我?我和他是她?唇上有冰冷的柔软的感觉,我看见一条斑斓的蛇在我脸上游过,牙关一紧,异样的血腥由我的舌间蔓延,我看见苏沉沉的目光和嘴角的一缕血迹。门轻微的响动让我像受到攻击的猫一般懔然一耸,小米,我的小米,她什么都听见什么都看见了。我仿佛看见了一只小兽惊惶无措受伤的眼神。“小米,我……”我呐呐无言。小米的眼睛分外的大,分外地亮,“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真的,什么都……”小米的声音随着她的身体慢慢地滑下去,我失魂地冲向她,而苏已先我一步扶住了如羽一般缓缓落地的小米。我从他手中拉过小米,切齿地地语:“我会杀了你。”

苦楝的叶始终没有长出来,它死了。我看着手中横竖的伤口,像还未长成的小蛇一般丑陋又笨拙的躺着。那条弦没有说错,它们死了,在我纤弱的手中留下了它们更纤弱的生命断送的痕迹。只是苏还活着,带走了小米。我看着他抱着沉睡的小米离去,小米会那么轻轻地笑的,像她在我的岁月里从未改变过的那样轻轻地笑,她的脸一定微微地红着吧。白衣的苏捧着我世上最精致的冰雕,如他那日来一般地离去,齐整的阳光在他身后妖娆地像一条媚人的蛇。那扇愈加苍老的红漆的大门微微地开了,我看见半掩的门后那棵像苦楝的树——无患子,油油地是一身病态的鲜绿。苏的白衣淡去了,带去了小米整个江南的雨季一般氤氲着的眸子。啊——

很久以后,有人说一棵很老的苦楝树后有一座很深的宅院。门里有一棵死去的苦楝和一个只会尖叫的哑巴……可是谁都推不开那扇红漆斑驳的大门。一个失明的琴师背着无弦的琴在无尽地巷子里走着,谁也听不懂他的歌……

一把桃木梳子,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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