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烽火连天、风云诡变,后方大地上普通百姓的日子依旧。
灵州府衙的监牢里,一个牢子在心不在焉地巡监,脚步在潮湿阴暗的甬道上走过,目光懒洋洋扫视着两边的各个牢房,只要没人打架闹事,重病将死,装疯撞墙,上吊抹脖,他沿着监牢走一圈儿,自己今天的这趟差事也就完成了——
但是能进这里来吃牢饭的,自然都不是省事的主儿,要么身上背着人命,要么阴辣狠毒,反正都是不怕死不要命的货色。
他一路走过,便有哭喊声、求饶声、哼哼声追着赶着。
有一个男囚用木枷敲着门框,喊:“我家里真的有一缸白银,只是埋在哪里暂时记不清了,大爷您行行好放我出去,我一回去就把家里全部挖一遍,找到银子第一个来孝敬您!”
牢子冷笑,看都不看。所谓白日做梦,大概就是这种人。
还有个女犯,拖着鬼魅一样的声音悠长地喊:“我长得这样好看,可是西施貂蝉呀,只要能放我出去我就跟了大爷你,夜夜伺候你做新郎官入洞房。”
周围牢房里发出轰天大笑。
年轻的牢子有些仓皇地加快步子,他还没有成亲呢,自然不知道女人的滋味,这样当着大众的面被一个女人调戏,他受不了。
走着走着,他收住脚步,被一个牢房的安静吸引。
在这幽深的牢房深处,哭哭闹闹疯疯傻傻很正常,安静成这样倒很不正常。
难道自戕了?
他忍不住伸脖子看。
一间昏暗的小牢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蹲在地上,牢子手里的灯笼举起来,灯火斜射进去,照到了女犯的脸上。
女犯的目光很亮,清澈,明净,正安静地看着牢子。
牢子心里一动,凭感觉他知道这个女犯没有疯傻,也没有装疯卖傻的举动。
能这样安静,在这暗牢里确实少见。
“哎——”他忍不住问:“你没事吧?”
女子摇了摇头,小脸上露出一抹笑。
“没事就好——”牢子准备离开,却又忍不住多说一句:“起来活动活动嘛,走走,或者躺下,一直那么蹲着,会弄出病来的,再说你这样子怪吓人的。”
少女慢慢站了起来,却没有像别人一样扑到门口来诉说央求什么,只是慢慢走了几步,又回去靠墙蹲下了。
“还真倔!”年轻的牢子摇着头独自笑笑,转向别处去巡视。
他已经走出很远了,耳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声音纤细,安静,奇怪的是在这喧闹哄乱的深牢里却好像带着独有的安静魅力,清清楚楚传进他的耳朵,“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她和别的犯人一样,也有所求。
牢子年轻的嘴角一咧,不想理睬,但是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了他,他忍不住回头走回来,“什么事,说吧!”
“能给我找点纸和笔吗?哪怕是最粗糙的马粪纸,没有毛笔也行,找一块墨和一个墨盒就成。”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素银钗,“你帮我找几个竹筷子也可以,削尖就可以蘸着写字。”说着把银钗递了过来。
牢子愣住了。
他在监牢也有些日子了,什么样的犯人都见过,也有不少人给他行贿,尤其那些富裕人家的小姐媳妇,满头满身的珠翠,进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恨不能全拔下来塞给牢头和当值的牢子,好换取一时半刻的方便。
所以这女子用一根素银钗行贿,也不算稀罕。
只是,她的神情很与众不同,虽然在黑牢里,但那眼睛始终亮晶晶的,温和地望着他。
牢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反手把那银钗推回去了,“不用这个——你要笔墨纸张是吧?你会写字?好吧,好吧,我去办就是。”
说着他赶紧转身走开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在禁不住地跳。
面对这个小女子的时候,他竟然很紧张。
天哪,他居然面对犯人紧张!这是进入这行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呀。
他再也无心巡查,转身拎着灯笼大步离开。
身后各种求饶、呼喊、哭泣和咒骂声,在屁股后追赶着。
灵州府衙监牢的巡查分早晚两次。
巡监是个脏累活儿,别的不说,只是沿着甬道把各个牢房看一遍,那犯人的屎尿体臭味儿和各种污言秽语辱骂诅咒就够人受的了。
下半天的巡监时间到了。
一个胖乎乎的老年牢子骂骂咧咧提上灯笼,嘴里酒味喷天,说:“他奶奶的,又得去那人间地狱走一趟——老子真是受够那些臭味了——”
年轻的牢子忽然站出来,“大叔,要不我替你去吧——年轻人应该多跑腿儿,您不常这么教导我们!”
老牢子一愣,笑了,“孺子可教,你娃娃是个懂事的——以后肯定有前途!”咣当把手里一把串钥匙丢过来,“那老子就去歇着啦。”
小牢子欢欢喜喜提上灯笼走了。
他一边草草巡视着,一边惦记着一个地方,不过还不能太大意,万一有人打死了人,或者有人自裁,如果不能及时发现回头知州老爷追究下来,他们牢子也有责任。
他一边骂骂咧咧走着,一边看着各个牢房。
终于,那个小隔间近了。
他装作对她没兴趣,只是潦草地扫一眼,走过去,却又折回来,灯笼刚刚靠近木门,忽然从怀里拽出一卷纸,兜里掏出一个墨盒。
哑姑没想到他真会帮自己,还办得这样快。
她赶紧接了,低声说谢谢。
“我可没有帮你。”小牢子似乎被这个谢字给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这牢里的人都是三教九流参差不齐的,不管多有教养的人进了这里也会被环境同化,一个个变得粗俗不堪满嘴胡话,这个女子可是第一个跟他说谢谢的犯人。
“我只是怕你这么蹲着闷出病来所以才找了点笔墨纸砚。”小牢子说完扭头就走,他不敢看哑姑的眼睛。
哑姑目送那年轻的背影走远,不由得翘嘴莞尔一笑,这牢子至多就是白子琪的年纪吧,虽然那裹在肥大公服里的身躯在极力做出威严感,但还是掩饰不住他的稚嫩和可爱。
她打开东西看,一卷白纸,虽然比不上在柳家用的那种洁白素笺,但也不是马粪纸,一支毛笔,一个墨盒,一片布里包着一块墨。
这就够了。她深呼吸,将墨盒伸进门口的水罐里弄点水,然后摸索着研磨。视线太黑,能有盏灯就好了。
可惜不好意思再次开口求人。
那小牢子巡视完毕,竟然又转悠过来,隔着门框看到哑姑蹲在地上,在黑暗里摸索着研磨,视野一团漆黑,她却那么认真。
“这个给你。”他说着把灯笼挂在门框上,转头走了。
哑姑抬头望着灯笼,伸手拿进来,其实是一圈半透明的薄纱笼罩起来的一个手提灯笼,里头是一根白蜡在燃烧。
蜡烛还有大半截。
哑姑欣喜,将柳万那件外衫卷成卷垫在屁股下坐下去,开始在纸上写字。
《哑姑玉经》,四个字一笔一划写出来,她抿嘴笑了,摇摇头:“师父啊师父,有些事想起来真叫人感叹,想从前我总是那么顽皮,想着只要学好了西医就一辈子够吃够混,所以对你老人家亲身示范的中医不屑一顾,也懒得投入精力学。不过您偏偏看上我,撺掇我父母逼着我学。呵呵,谁叫我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姑娘呢,而且还具备着超凡的记忆力观察力,而且还据您老人家诉说,我就是一块人生学中医的好料——不学中医实在可惜了——
呵呵,不幸被您老人家言中了不是!我落到了如此下场,到了这个社会里还真的得靠您老人家传授的那点中医混社会啊——
不过也是奇怪,在外头自由的时候您教授的那些古方秘方我一个都记不清了,现在可好,人进了牢房,脑子清醒了,记忆复苏了,一个个都冒着泡地往出跑!”
嘴里自嘲,手下不停,写个“1”,再开始写具体配方。
然后写第二条。
第三条。
……
写完一张纸,再写下一张。
蝇头小楷工工整整,落在洁白纸张上。
正当她写得忘我的时候,烛火晃了晃,视线渐渐暗下去,光亮消失了。
她赶紧伸手摸,蜡烛燃尽了。
好可惜啊,正到关键处了呢。
她叹一口气,把写好的纸页小心卷起来收好。笔墨纸砚也都藏在乱草底下。
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又得在这臭味熏天潮湿阴冷的地面上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