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送进来了,相当丰富、也算得上好菜。一份爆炒腰花、一份红烧肥肠、一份鱼香肉丝、一份油渣白菜、一个平菇肉片汤。
“这些,花了不少钱吧?”陈兰第一时间不是动筷子,而是询问姜文浩;“不会你跟人说欠着,待会儿还得我付吧?”说着,指指那些菜:“也太奢侈了一点吧?”
姜文浩笑笑:“钱我已经付了,我说过,这顿饭我请。”
“你哪儿来的钱?”姜大维沉声到,听得出来,他认真了:“别告诉我你将你妈给你的零花钱一分一厘都存下来,留到今天吃饭。”
“不是。”姜文浩老实交代,他早已想好说辞:“还记得去年春节我卖吃的吗?整数我给你们了,但零头我留下了自己用。”
“小子,好哇,你娃打埋伏!”姜大维笑骂道,却无半分生气的意思。道理很简单,钱是姜文浩自己挣的,他截留很合理。所以,他也不细问具体数目。
陈兰亦是同样想法,千后面的零头可多可少,但姜文浩该拿,拿得问心无愧!
“吃饭吃饭,冷了就不好吃了。”陈兰招呼道。
一家三口都开始动筷子,这一顿特殊的晚餐,倒也吃得其乐融融。但刚吃到一半,就有人来找父亲了——是华新厂检修安装分厂的领导。分厂出了工伤,他们要来探望和了解情况。姜大维是正式职工,国企的福利保障了他的利益,这点华新还是不错了。
在了解完姜大维的伤情后,到此的三个领导全都松了一口气。还好,不算太严重。他们未必有多关心姜文浩,但厂里出工伤绝对不是一个人的事,有时候能影响到整个分厂的。
“大维,额……你的伤呢也不是很严重,右小腿骨撕裂,修养一段时间便好,也不会留下后遗症的。”其中一个姓严的车间主任坐到床头,语重心长地道:“眼看还有两天就跨年了,你这整个工伤出来,确实有点恼火……你想啊,过年是发钱最多的时候,但出了工伤,整个车间都要受到考核,不就没法过个好年了吗?所以大维啊,你看这样行不——你享受工伤的待遇,却不要报工伤,由我们车间内部解决。我向你保证,你养伤期间的工资按正常上班发放;奖金一分不少,如何?如此一来,不是比报工伤强多了?你得到实惠,车间对分厂也好交代,岂不两全其美?”
探望是假,估计叫老爹不报工伤才是重点吧!为全车间着想?哼,我看是为了自己的年终考评!姜文浩冷眼旁观,这个所谓和颜悦色的车间主任,嘴上说得好听,其实根本不尽不实。看起来很美罢了!不错,就算姜文浩相信严主任可以兑现其所说的承诺,但问题在于这点小利和将来有可能产生的损失比起来,那就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了!在华新混那么久,姜文浩岂能不清楚其中的猫腻?
报工伤、存档、拿到工伤单,这些就是证据!万一以后有个什么后遗症亦或进行工伤鉴定赔偿的时候,全是以此为凭。而且姜文浩很清楚,将来一定会有的赔。和正规的工伤索赔有所不同,华新的赔付带有浓厚的国企特色。在未来华新经营状况已经十分恶化,处于破产边缘游走的时候,居然组织起了前后三次大规模的工伤鉴定赔付工作。按工伤等级、按国家法律政策,该怎么赔就怎么赔。但是,对于拥有工伤单或存档的人,即使评不上工伤等级,也一律按十级的下限进行赔付。这是什么概念?说白了,就是送钱!
姜文浩曾经亲眼见过那种手被划破了一条口子,好了连伤口都看不到,却报了工伤的,最后赔付4000元。也曾见过有个老人,年轻时摔伤,年老时想获得赔偿,却因为被领导忽悠的没有报工伤。没有凭证,就无法获得哪怕一分钱,打官司都没用!老人嚎啕大哭,姜文浩唏嘘不已——老人右手手腕严重变形,呈扭曲的7字,如此严重程度,恐怕连6级都评得上。但评得上又有何用?证据决定命运!
说实话,这样的人在华新还不少!如今看到有人来忽悠自己老爸,姜文浩岂能不怒?当下顾不得失礼,直接叫了起来:“要不得,老爸!”
全部人都被这突兀的声音弄得一愣,陈兰奇道:“什么要不得?”
“不报工伤,当然要不得!”姜文浩斩钉截铁地道。
严主任三人神色皆有些不自然起来,不过并未维持多久,严主任左边一人反倒和蔼地微笑起来:“耶,老姜,你的儿子挺有性格嘛。文浩是吧,好,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报工伤?”
为什么?姜文浩一下子为之语塞,原因他很清楚,但问题是能说吗?不能,连质疑领导的意图都不行。以他现在的年龄和份量,根本无法让人信服。喧宾夺主的话,不但领导下不来台,更会使爸妈都下不来台!有些事拒绝可以,但将话挑明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姜文浩不是小p孩,也不是毛头小子,前世在华新厮混那么多年,棱角早已被磨平。办公室政治什么的,他多多少少清楚。
于是,姜文浩硬生生咽下了到口的冲动,急中生智,现编了一套听起来幼稚到连自己都恶寒的说辞:“因为这不合规矩!”
“哈哈哈,真是小孩子的想法。”严主任笑了。
陈兰对严主任等露出歉意的表情,又对姜文浩斥道:“大人说话,你小孩子家家插什么嘴?打胡乱说!”
“没关系,文浩讲原则,那是好事。”严主任不以为意:“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文浩啊,灵活变通也很重要!做事不可以太古板,把握其中的度才是最关键的。你只要明白一点,我们都是为了你爸爸好。呵呵,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慢慢明白。”
姜文浩那个憋屈啊,有话不能说、有气不能撒,连面部表情都要克制。最后,他干脆埋头吃自己的饭。
还好,老爸十分犹豫不决。严主任几番劝说,都没能让姜大维现场松口。
“严主任,让我考虑两天嘛。”姜大维道。
严主任眼中闪过一丝不快,脸上却笑容不减:“那你就好好休息嘛,我们也不打搅了,先告辞。”
客套两句后,三人便即离开。陈兰送完人回来,和姜大维继续商量工伤的事。
“老姜,我觉得,严主任说的有点道理。”陈兰已经松动了:“我去找医生再三确认过,你的伤势不重,绝对能够痊愈。所以……可以考虑严主任的条件。”
“我反对!”姜文浩再次站了出来。
“你又想说什么?”姜大维斥道。
“口说无凭,万一严主任反悔怎么办?老爸,妈,工伤申报应该是有期限的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工伤单是一种保障,保障了老爸你的权益啊!”人都走了,姜文浩也不用给严主任面子:“那个严主任,话光说好的,却对可能出现的问题只字不提。这样的承诺,可信度我才不认为有多高呢!”
“再来看他给出的条件,医药费自不必说,和工伤一样,那是必须的。实际上差别就在于那点点工资,多得了多少?花那点钱买一份工伤保障,我认为值得啊。”姜文浩清楚老爸的性格,不喜欢冒风险,遂故意这么说。
姜大维果然陷入沉思,一方面,他挺惊讶姜文浩的逻辑思维跟表达能力;另一方面,他也确实联想到了领导推卸责任的恶劣行为。
曾经有个最典型的例子:厂里维修设备,需要用到行车(桥式起重机),不巧那台行车刚好有故障,于是行车工便拒绝操作。这是特种操作规程赋予行车工的权力,她根本没有做错。但遇上那台设备有急用,于是领导便出面协调了。领导要求行车工开带病车,行车工仍然拒绝。这时领导拿出了官威,更威胁到——一切影响生产的结果由行车工全部承担!行车工迫于领导压力,被迫答应,但她事先有声明:运行过程中出了问题,领导要负责的。领导也是满口答应,可最后的结果呢?
很不幸运地,行车真的出事了!重物滑落,将一个安装工人的左手掌压得粉碎性骨折,弄到要截肢的地步!事故出大了,真的找领导负责的时候,领导又拒不认账了。最后开事故分析会,安全科认定行车工全责。理由只有一个:你早知道行车有问题,那么你可以选择不开。既然你动了车,那么不好意思——全责!
行车工百口莫辩,只得打落牙齿带血吞,咽下这枚苦果。从法律的角度讲,安全科的认定没错。但从事实的角度看,这领导也委实可恶到了极点!
那个领导是谁?检修安装分厂厂长赵长风。
经过一晚上的慎重考虑,姜大维最终决定还是报工伤。就如同姜文浩所说,损失一点收入,得到一份保障,这笔账不算亏。
被驳了面子的严主任亦相当不爽,私下骂姜大维不识抬举。怪不得有学识、有能力,却到现在都还是一个没职称的工人。哼,有老子在一天,你这一辈子都莫想出头了!
严主任多虑了,以姜大维那个性格,给他机会都不一定能爬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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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姜文浩又去医院给老爸送饭,恰好碰见一个老爸的朋友来探望他。老爸的朋友本来就不多,能称得上兄弟的,大概也只有眼前的这个叔叔。在老爸口中,提及最多的也是这个叔叔——孟波。
然这个兄弟却英年早逝,在不久的将来,姜文浩还参加了他的葬礼。如今乍一看见活生生的人,那种感觉真的很怪,恍如在梦中。
孟波的死真的很不值,更加让人惋惜。他属于非正常死亡,且死后还被人追责,取消了所有物质、经济上的补偿,还要面临巨额赔偿!
原因为何?就是因为一件桃色纠纷,而另外的主角便是检修安装分厂厂长赵长风!
孟波的妻子长得挺漂亮,三十一二岁,正是女人最有韵味的年龄。她在厂办工作,待遇好、工资高,原本一直是孟波的骄傲。直到有一天……孟波听到了一个让他震惊万分的传言——妻子和厂长有染!
狂怒的孟波第一次动手打了妻子,逼她说出其中缘由。很简单,就是潜规则。要么屈服,要么去最恼火的岗位。于是,孟波妻子屈服在了厂长的淫威之下。
孟波越想越郁闷,借酒消愁,却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在酒精的刺激下,他拿起一瓶汽油去找赵长风算账、讨说法。赵长风当然咬死不承认了,还反唇相讥,结果失控的孟波点燃了汽油瓶!和赵长风同归于尽!熊熊烈火吞噬了孟波,他抱住赵长风一起死。紧要关头,赵长风挣脱了孟波。正是这关键性的发力,使得赵长风逃过了一劫。
最后的结局是悲惨的,孟波经抢救无效死亡,而赵长风也严重烧伤,在未来的日子里都将面目全非。孟波负刑事责任,鉴于犯罪人已经死亡,遂取消他死后所有补偿,连灵堂也不许搭。还得负民事赔偿,好好一个家,到此完全毁了。
而赵长风呢?处理结果则为作风不端,调离厂长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