闾伏进得御书房,刚跪下一条腿,便被皇帝叫住。
乙鼎从座上快步走到闾伏面前,握着对方的手,将其扶起:“大司马乃大鼎重臣,功劳苦劳不胜枚举,此等繁文缛节便免了吧。来人,赐座!”
那幺吴利索得很,主子话音刚落,他便搬了一张凉垫过来,对闾伏灿烂地笑道:“大司马,您请坐。”
闾伏看他一眼,稍稍拱手:“有劳公公。”于是落座。
乙鼎着人搬了一张垫子,坐在闾伏身旁,看着闾伏那张成熟的脸,笑道:“自朕登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这皇宫里看见大司马呐。”
闾伏:“太子庆生之时,臣有幸与陛下共饮。”
乙鼎大袖一挥:“那不算。朕指的是像这样的君臣面对面谈论正事。”
闾伏离座,躬身低眉:“臣惶恐,臣乃一介武夫,只懂挥军打仗,不懂政治文略,陛下御极至今,臣竟不能辅佐左右,共商国事,恳请陛下恕臣之罪。”
乙鼎心情很好,又一把握着闾伏的手将他扶起来:“大司马言重了。先帝将天下兵权交予大司马,念的是大司马的一片忠心,用的是大司马的一腔战略。先帝曾言,大司马责任之重,于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使大司马安心前线,国无战事之时,特准大司马不必上朝议政。这点,朕还是知道地,自然不会怪罪与你。倒是大司马谨遵先帝遗命,恪尽职守,真真令朕甚感欣慰。”
小皇帝的这一套柔婉政策倒真有几分甲鼎帝的神髓。
闾伏道:“陛下深情,臣惭愧。”心想:该入正题了吧。
果然,那边皇帝话头一转,问:“朕听说,先帝还在的时候,我军大营发现了弩旦的紫羽箭,是吧?”
闾伏:“回陛下,确有此事。”
乙鼎若有所思:“早灭亡了一百八十多年的东西竟然再次出现了,这不是很神奇吗?”微微盯着闾伏,“而朕登基几个月了,竟然一直无人向朕正式禀报,不是更神奇吗??”
这是明着向闾伏问责了。闾伏只好离座,趴伏在地上,高声:“臣有罪,臣失职!”
乙鼎再问:“都这么长的时日了,大司马,查清楚了吗?”
闾伏紧紧趴着,只听他的声音从地上传来:“回陛下,尚无头绪。”
乙鼎不高兴了:“怎么?还查不出来??大司马,这似乎说不过去吧。”
闾伏:“臣失职,万望陛下宽限些时日,臣必将迅速查清,将功补过!”
乙鼎伸出手去,将闾伏搀起来,深深打量:“大司马今年怕是…………五十多了吧?”
闾伏眼光一闪,低声:“回陛下,五十二了。”
乙鼎恍然大悟,而后,长长叹息:“回想起来,先帝龙驭归天的时候,也是五十多……真真是英雄迟暮,无可奈何啊……”
闾伏低垂的眼光霍然变得犀利,却是不动声色,静静地听。
乙鼎等了许久,不见对方答话,知道出效果了,于是加紧几分语气:“大司马,沧桑变幻,山老海枯,人想不认老,难呐!!”皇帝最后两个字竟似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般,直直冲撞着沉默不语的闾伏。
闾伏抬头,却是收敛了眼神,跪下:“陛下金口良言,臣——老臣铭感五内。”
乙鼎这回是真的笑了:“大司马戎马多年,立下的功,朕都是知道的。可长年征战,两地分居,也实在对不起大司马一家。这样吧,御史大夫一职不是空缺了吗?朕这便明旨天下,召大司马回都授职,改任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与大司马同列三公,也不算委屈了你,你此后便留在朕的身边,辅佐政务吧。至于‘紫羽箭’的事,你也无需计较,朕自有安排。如此……大司马可明白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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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闾伏跪在大殿中央,将带了十八年的一对虎符,双手呈上,高声道:“老臣年迈,军政之事,糊涂失察,自知无颜再当大司马大将军一职,为免延误军机,误国误民,在此将虎符归还我主,望择另贤执之,老臣感恩莫名。”
煌煌大殿,只有乙鼎一人笑的如此高兴。满朝文武,鸦雀无声,都偷偷望着闾伏的脸色。
谁能想到,连一向忠君爱国的大司马大将军闾伏,也难逃剥夺军权的厄运!虽说由皇帝改任了御史大夫,同是三公之一,官职上无甚大碍,可吆喝千军万马和吆喝几个家奴有什么不同,恐怕就连躺在城门外的傻子都知道!更何况,让一个挥剑舞马的武将突然改做文字功夫的文官,其残忍程度更甚于直接砍了那人的四肢!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如今百官们真是连五脏六腑都能深切感受到了。
正是人人自危时,新上任的治粟内史申屠离却突然出列,将流匪到处流窜,烧杀抢掠,朝廷派兵围剿,遭受重创之事奏报了一番。言语中,对流匪一伙的实力不断夸大,大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
百官们都知道皇帝的脾气,不禁疑惑这人怎么这么愚蠢,然而,皇帝却对申屠离的奏报深信不疑,竟然紧皱起眉头道:“这些匪子当真彪悍,这若是没有神人出马,怕是也灭不掉吧?”
皇帝沉吟一下,望着闾伏,笑了:“闾御史,你看,派你去,可好?”
百官们震惊了!对付区区的流匪,竟然有必要出动堂堂万军之首闾伏???!!!!!
却见闾伏轻轻跪下,声音平稳有力:“老臣遵旨,谢主隆恩。”
这回,所有人总算明白了,申屠离为何在奏报里如此夸大流匪之徒,皇帝为何偏就轻信了申屠离的奏报,原来一切都是算计好了,原来一切依然不过是皇帝的一个把戏!
文武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张高高在上的笑脸——如此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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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的时刻,众人默默注视着闾伏的身影慢慢步远,只觉得那挺拔坚韧的身影似乎再不会出现在这个朝堂之上了。
裔孔径直回到宫门外的轿子上,刚放下帘子,贴身侍从便暗暗递过来一块布片。
上面锋利劲秀的八个隶体小字:“日立西山,良兔南回。”
裔孔的手指,从“日立西山”四字轻轻滑过,多少年没听那人喊自己真正的名字了?那人以前总爱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喊上几句:“昱儿、昱儿……”
一种久违的温暖,柔化了裔孔风轻云淡的脸,禁不住,从轿子里向外看去,看着朱红色的宫墙慢慢倒退,想着不久以后,这片高大的东西再也不会妨碍自己的视线,他便觉得如此快活,如此地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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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鼎元年五月五日,端阳节,满大街的孩子跳着唱着“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到处一股雄黄与荷叶粽的浓烈香味。
落慈拿着包好的粽子,跟往常一样,与儿子一道,将一家之主送出了家门。
将军府外,几百个侍卫严整待命。
闾伏每次都自己亲自整理马鞍。落慈便将粽子搭到马脖子上挂好,轻轻柔柔道:“夫君,万事小心。”
闾伏一把抓住落慈的手,放到唇边紧紧亲吻。
落慈吓到了!这个人,可从来没敢在众人面前如此做过!
闾伏深深望了妻子一眼,而后将儿子叫到身边,望着这个出类拔萃的儿子,闾伏心里是说不出来的骄傲,看着看着,便突然抱住了儿子。
闾辕这次吓得比亲眼看着他父亲亲吻他母亲更厉害,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道这个出了名严厉的父亲得了什么毛病。
闾伏用穿透对方耳膜的声音,在自己儿子的耳边低低地说:“若是我出了事,你必须来找我!无论什么人说什么话,你都必须来找我!!”
闾辕看着他,亮堂的眼睛里,全是满满的疑惑。
闾伏只对他说了一句:“记住了,你必须!”然后翻身上马,对侍卫们喊道:“出发!”
众人策马远去,烟尘翻滚处,留下一团隐约不定的影子。
这时,天上突然打了一个响雷,炸落地面,震耳欲聋。不多时,雨,便滔滔地从天而降。
乙鼎皇朝的五月五里,下了整整一天的暴雨,老人对尚未懂事的小孩说:天上下雨,是因为上面有仙人在哭。
却不知,这仙人哭的是几百年前那个悲壮的楚人,还是哭的几百年后这个被暴力笼罩的新朝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