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闲叶落,枫红雁南,风起时,人不觉有了一丝凉意。
闾辕望望天色,低头看看正睡得香甜之人,宠溺地笑了,伏下头去,从那人额上沿着眉毛、眼睛、鼻子、脸颊一路吻下去,到了嘴唇便细细地品尝,直到对方有了反应,于是一下子跳开,站在安全位置看着慢慢清醒过来的人,笑得不亦乐乎。
羽弗弘尔手握拳头,确定意识全部苏醒,转过头来盯着那个笑得令人窝火的人看,真想在那人身上狠狠盯出几个窟窿来。
闾辕成功得利,笑道:“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
羽弗弘尔决定忍辱负重,不与这头色狼计较,站起来便走。在经过闾辕身边的时候,狠狠踹了对方一脚。
闾辕甘之如饴,心甘情愿地受了这一脚,他心里清楚,幸福是要靠某种牺牲换来的。所以,为了幸福,他愿意牺牲。而且,俗话不是说了吗?打者,爱也。
这般想着,闾辕再次笑将开来,好似那偷了腥的猫一般满足。
羽弗弘尔这厢看着,真是连肠子都给悔青了。想那儿时,年少无知,三岁时被这闾辕“纯情”的反应所骗,以为这人老实有趣,隔三差五便去挑逗一番,却是知人口面不知心,这闾辕道貌岸然、翩翩君子的外表原是为了欺骗世人才长的!真是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
闾辕从后跟着,看羽弗弘尔的拳头越握越紧,知道他又陷入无限的悔恨当中,偷乐之余,也不得不细心地为自己找个安全的出路以便逃生。
从后面看来,羽弗弘尔的身子很修长,不过视觉上总觉得不够壮,双肩对比闾辕的窄了一些,在闾辕眼里,他就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典型代表。可闾辕从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只是,不知不觉间,自己看着这个身影已经十五年了,当初那个爱作弄人的小鬼,已经长成这般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觉得能看着这个身影便是一种幸福,觉得只要这人陪在身边便是满足……而每每想到他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抱他,想吻他,想得到更多……
羽弗弘尔这边还没后悔完,那边又被人突如其来地从后抱住,真是怎也想不通,自己和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混乱不清的。
闾辕将脸埋在对方的颈肩里,轻声道:“弘尔,我喜欢你。”
羽弗弘尔立在那里,任他抱着,抬头望向空中,许久,回了一句:“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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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军中,各处已是升起了营火。炊事营那边阵阵炊烟中还夹带了浓浓香气。
骁骑将军鸿仲领着亲兵巡营回来,看到两人,迎上来道:“你们两个又跑哪里胡混去了?大将军刚刚还问起你们呢。”
闾辕笑道:“怕什么?不是有你挡着吗?”
鸿仲郁闷:“我就是想不通,你这臭小子怎么一点也不像大将军?”
闾辕笑开了:“怕什么?我再怎么不像,你还是得帮我挡着。”
鸿仲终于气结,一把拍过去:“你再不去见你爹,十个鸿仲也挡不了!”
闾辕哈哈大笑,拉着羽弗弘尔便往中军大营走。
鸿仲摇摇头,少根筋的他,根本没发现闾辕身边的羽弗弘尔脸上一片阴霾。他刚要走,看见迎面而来的人,立即绽开笑脸:“你回来了!”
骠骑将军左灮兆走过来,看看闾辕两人离去的方向,再转回来看面前的人:“看你的样子,又让少将军耍了?”
鸿仲脸微红,看看身边的亲兵,低声:“不要那么大声,这不算耍,只是不够说而已。”
左灮兆无力地看他一眼,一边使开各自的亲兵,一边道:“还不一样?”
鸿仲是个大好人,就是脑子有点不够使,随便哪个转得快的人都能在口舌上赢他。鸿仲说道:“你刚回来,累坏了,见过大将军以后就快去歇息吧。我叫人给你准备热水。”
左灮兆看着他,轻轻提起嘴角,左右看看,亲兵走远了,也没旁人注意,便凑上去低声道:“我离开五天了,你这里,想我吗?”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上对方某个敏感的部位。
鸿仲立马涨得满脸通红,抓住他的手:“你怎么——怎么——”慌张地四下里望。
左灮兆笑起来,放过他了,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耳语道:“今晚,老地方,我等你。”说完一本正经地往中军大营走去。
鸿仲一张脸红得发紫,看没人注意,马上小跑走了,一路跑还不忘蹦两下,快活得犹如尝了蜜的三岁小儿。
左灮兆走进中军大营的时候,看见两个硕长的背影围在大将席前,于是在帐前跪下道:“末将左灮兆参见大将军。”
两个背影闻声分开,中间露出大将军闾伏的脸。闾伏道:“你回来的正好,用你在‘第一兵器大家’训练出来的眼光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左灮兆应声而起,慢慢走过来,看见闾辕、羽弗弘尔一人站立一边。这两人,一个是大将军的亲儿,一个是大将军的爱徒,闾辕魁梧有神姿,羽弗弘尔俊美有皇风。在旁人看来,两人此时就犹如门将一般,很是威武。
两人皆向左灮兆抱以军礼,并口称:“左师傅”。
这两人从小跟着大将军在军营里打混,左灮兆、鸿仲、林眺三人充当了他们半个师傅,不知怎地,每每见之,总觉得变化之快,难以暇及。左灮兆心里暗叹:这就是天下人口中的天之骄子了。围上去,大将席的桌前放着一支银箭,箭头透明,光泽流闪,锋利坚硬,箭身通体发亮,隐隐泛起一层奇异的纹理,箭羽用整齐硬朗的紫色羽毛制造而成,这令左灮兆大吃一惊,失口道:“紫羽箭???”
闾伏看着他,默然。
左灮兆摇头:“不可能,‘弩旦’灭族已经一百八十多年了。”
闾伏拿起银箭细细地看:“我也正纳闷。”沉默半晌,忽然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与徒弟,“你俩可知这箭的来历?”眼中考量之意不言而喻。
闾辕:“‘紫羽箭’,弩旦人称‘紫来’。箭头以金刚石打磨而成,坚硬无比,箭身乃纯银所制,上刻弩旦祭祀用的祈福咒语,意在护佑持箭者平安,箭尾的羽毛是名为‘鹔鹴’的雄性成年古鸟身上的羽毛,据闻,这种古鸟只有在弩旦温和的气候下方可成长,雄性羽毛为紫色,雌性为红色,寓意非凡,是为极其珍贵的罕物。弩旦盛产金刚石与白银,又拥有如此稀罕的珍品古鸟,为了显赫也为了酬谢上天眷顾,凡王子出生,必以之制成利箭,随身携带以明正身。后因‘鹔鹴’成活率每况愈下,只有大王登极方能得此箭并一人独有。故‘紫羽箭’乃弩旦王族的皇权象征,非继承者不能有。有一句话说,‘天下之大,只此弩旦得天独厚,富有四海’。”
羽弗弘尔望着银箭,亮黑的眼中不知是何感情,沉默良久,慢慢道:“富有又如何?亡于一奴隶之手,天纵有怜,自孽不活。”
闾伏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犀利,道:“看来弘儿对这个弩旦很是不齿。怎么?听你的语气,你好像很讨厌弩旦。”
羽弗弘尔抬眼正视,道:“我只知道两句话。一句是《孟子》说的:‘为富不仁’;一句是《诗经》说的:‘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
众人沉默。
羽弗弘尔再将眼转到闾伏身后的地形图上,寻找弩旦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商为富,当以家为谋;官为富,当以民为谋;权为富,则当以国为谋。可那弩旦,自恃有财,不思进取。富之所致,唯我独活,天下臣民皆为蝼蚁,践之踏之犹恐不及。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天下困苦,愤而反之,全遭坑杀活埋,更有甚者,竟成了王族富者的桌上美食。这才逼出了一个‘神出王’,逼出了一个‘外疆’。什么‘得天独厚,富有四海’?铜臭之国,亡之,天意使然。”
左灮兆听得羽弗弘尔如是说,眼神隐约中,复杂异常。再朝这年轻人细细看去,愈发觉得这孩子的确长大了,再不是小时候跟在自己和鸿仲屁股后闹别扭的那个“小祖宗”了。也正如大将军所言,弘尔很讨厌弩旦,不仅仅出于个人义愤。
闾伏沉默许久,转身站在地形图面前,叹道:“‘商为富,当以家为谋;官为富,当以民为谋;权为富,则当以国为谋’,说得好啊。弩旦既亡,我们也不讨论什么,且来讨论,一百八十多年前就已经消失的东西,何以在一百八十多年后再次出现?”
众人目光再次被桌上的银箭所吸引。闾伏道:“将鸿仲、林眺等人都叫进来,一同讨论。”
不多时,骁骑将军鸿仲、车骑将军林眺、轻骑将军木更一、副将习可知皆认识到了传说中富国弩旦的传国之宝“紫来”。
林眺猜测道:“难道弩旦尚有遗裔?不对,如果真是这样,何以等这漫长的一百八十多年?”
木更一:“听说当年神出王火烧弩旦王宫之时,纵容手下趁火打劫,将王宫内一切贵重物品掠之一尽。这银箭意义非同小可,保不准就有人趁机据为己有了。”
左灮兆:“不会。正因为这银箭非同小可,寻常人绝对不敢将之据为己有。”
“如果据为己有的不是寻常人呢?”习可知突来其言令所有人一震。
“你是说,神出王?”鸿仲脑子难得地灵光起来。
林眺:“果如所言,此银箭岂不是一直收在外疆里?”
左灮兆:“这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闻言,所有人都看向闾辕与羽弗弘尔。
闾辕笑道:“是这样的,晌午的时候,我和弘尔到前面山头巡查,顺便找个可以午睡的地方——”说到这里,忽感身边气氛异样,抬首环视:羽弗弘尔冷眼相看,父亲闾伏双目怒瞪,其余将军要么直翻白眼,要么惊讶他的坦率,鸿仲更是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闾辕讪讪一笑:“偷懒嘛,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闾伏一个头两个大,低沉地喝道:“说正事!”
闾辕陪着笑脸,再次答道:“就是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突然感觉身旁有人,还没来得及察看,那边就直接把箭射了过来,幸好弘尔反应快,否则我可就惨了。”
闾辕笑嘻嘻地说得云淡风轻。鸿仲却很是不解,问道:“惨?怎么惨?”
羽弗弘尔身为亲临其中的人,回想起那一瞬间,脸上更是隐隐泛起一丝青白,本就难看的脸色,如今更是让人无法直视。只见他双手握拳,两眼紧盯闾辕,冷笑道:“是啊,如果当时不是反应及时,这支举世闻名的‘紫来’就不是躺在大将席上,而是埋在你闾辕的脑里——”
什么————!!!??
众人闻言,霎时血色尽退,闾伏更是惊得拍案而起。
闾辕早就暗中注意着羽弗弘尔,见他果然失控,一边尴尬地笑,一边轻轻移过去,在他身边轻声道:“我没事,不要胡想。”
三位将军师傅都猛吸了一口冷气,谁能想到竟然险到这个地步!难怪弘尔一直脸色不善,语气尖锐,这个弩旦真的很该死!
闾伏深吸了几口气,总算平复下来,察觉身边的人都脸色有异,沉声道:“都不要意气,待查清楚了再下结论。闾辕不按军规练兵,私跑胡混,本就该罚,此次权当买个教训,看他以后厮混,还敢说什么‘人之常情’!”
闾辕心中哀号:完了,又得罚跪,早知道就不答应士兵们跟他们拼酒,还约法三章,不到便是输,输了就得以一当十……我这一年的军饷~~~
羽弗弘尔知道他此刻的心思,斜眼冷笑:活该。
闾辕也明白对方的想法,暗里紧紧抓住他的手:我不管,你陪我,你就得陪我!
羽弗弘尔挣不开他,两人正在暗中较劲,就听到那头闾伏继续说:“……虽然箭是‘紫羽箭’,可正如方才所议,弩旦已经灭亡一百八十多年,弩旦到底是否还有遗裔,无人知晓。不过,既然对方有能力潜入我军大营范围,可见并非等闲之辈,你们都注意小心行事,仔细搜查。”闾伏扫了众人一眼,“不管最后证实是何人所为,我闾伏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他们为今日冒犯我儿之事付出代价!”
闾伏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大司马大将军,两眼一瞪,狠话一放,那股镇压百万雄师的将帅之风便不言而喻。
众将军都相视而笑,赞同不已。
倒是闾辕让父亲吓得一愣:我怎么从不知道我爹这么疼我啊?
事实证明,闾辕的困惑是有道理的,那边几位将军按闾伏的吩咐刚离开四出查证银箭的事,这边闾辕就跪在帐中让父亲骂得狗血淋头:
“让你练兵,你就给我偷溜,耍赖!还光明正大的跟我说找地方睡午觉,说什么人之常情,还让鸿仲给你打幌子!人家堂堂一个骁骑将军就让你这么使唤的?!亏得陛下还给你封了个‘随军少将’的名号,给了五万兵马任你使唤,你就这么回报陛下的恩德的?!!好的不学,偷鸡摸狗你倒上手!我就纳闷,那一箭怎么就没射中你脑子,好让我看看你那里面到底都装着什么?!!”
闾辕这边低着脑袋装着一副深恶痛省的模样,心里却想:那一箭要真射中我脑子,你还不心疼死?
羽弗弘尔在一旁看着,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怎么不心疼?当然心疼死了,他心疼白养了你这臭小子二十五年。
闾辕白了他一眼:好,他不心疼,我娘心疼行了吧?当然,还有你。末了,抛一个媚眼过去。
羽弗弘尔那真不是恶心两个字可以形容。
两人在下面眉来眼去,互传心声,难为已经五十二岁的大司马在上面骂得口干舌燥,最后竟然不堪重荷晕了过去。
真是人间悲剧,堂堂一个大司马大将军,征战沙场几十年,从未倒过,今天硬是让自己的儿子气得晕了过去。
羽弗弘尔不得不哀叹世事无常,那么正直的大司马如今也落得如此下场,而那个罪魁祸首还假惺惺地上前关心,谁能想象,这人就是小时候人人称道的“闾小合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