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周影抬手挡在额前,才看清逆光走进来的沈君然,银灰的长衫披了一层浅浅的橘黄,仿佛一个神祗般降临。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来直到停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一时无语。
“身体好些了吗?”沈君然探手抚上她的额头,问道。
“嗯,已经好多了。”
“晚饭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现在就让厨房准备一下。”
“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做什么都好。”
“那就让他们随便做一些吧。”
“嗯。”
“还想不想再睡一会儿?”
摇了摇头,周影垂下了眼,手指一下下地抚着被子上的丝绣鸳鸯。
沈君然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
周影甚至都不敢抬头,她知道的,她知道他在等着她,等着她的解释。
可是,紧紧地咬着唇畔,被褥下的另一只手不知觉中握成了拳头,要怎么说……
我要走了……我想回去……我……爱你……
是么,要和他这么说么?
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吧……
让他恨吧,让他恨……
周影只觉得半个世纪都过去的时间也其实不过才只有一刻钟而已,沈君然抬起头,终于将目光从那只搅着丝被的手上移开,转面看向桔色的窗棂,微眯了眯眼,却也不伸手遮挡,看着渐渐晦涩的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就这样一个站在床边立着,一个坐在床上呆着,除了彼此间轻浅的呼吸声,竟是悄无声息,只有那堂上的暮色渐渐淡去,渐渐转为浅蓝,渐渐化为深黛,也渐渐地……终于到了该点灯的时候了。
沈君然忽然“哧”地一声,笑了。
周影抬头,一片深色,她只能盯着他大概的轮廓。
笑完,沈君然并无动作,还是面朝着窗子,开了口:“小影,你喜欢我的吧。”
周影点了点头,继而想到他可能看不到,就嗯了一声。
沈君然接着问道:“这份喜欢有多深呢?”
周影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时候说一辈子却是最最浅薄的吧。
沈君然也不等她的回答,自己接着说下去:“那个世界很美好吧?纵然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去。”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周影张嘴想要反驳,却又呆了住,不是那样吗,那为什么还是想着要回去呢,纵然什么都没有?
她拧起了眉。
沈君然又笑了,这次却是回了头,径自地走回床边将她搂进怀中,她下意识地想要抬头,却被他搂得更紧:“乖乖地,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听着他近乎呢喃的声音,周影觉得自己的心又疼了起来。
手无意识地攀上了他的肩,抱着他,紧紧地,想要……再紧一些……沈君然却松开了手。
周影怔了一下,看着他从容地放开自己,看着他离开床边,退到了先前的位置,说:“小影,今晚,我送你回去,可好?”
还没等周影开口,他又说道:“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你不出声我就当你放弃了。”
四周安安静静,黑暗之中,周影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却……一言不发!
这次连周影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出声。
沈君然顿了顿,笑着叹了一口气:“放心吧,明日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安安全全地回去了,你的世界。”
而这里的一切就是幻梦一场……梦醒,曲尽,曲终,人散。
说罢,沈君然一拍手,冰昔自门外进来,点了灯,后边跟了两个丫头,手中捧着盥洗衣履等物。
“好好伺候夫人,一会儿用膳。”说罢,沈君然抬脚出了去。
第一次安安静静地由人侍奉,周影却如同布偶一般地被摆弄着。
心里空荡荡的再无一物,不是布偶吗?
一顿丰盛的晚宴,一顿寂静的晚宴。
连一向长袖善舞的楚逸涛都默不作声,月一只是在周影刚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也并没有说什么。
沈君然一同以往地噙着一抹淡笑,很是温柔地为周影布菜,而周影默默的吃着,也是一声不吭。
一桌饭菜就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下也流水一般地结束了。
沈君然接过一旁冰昔早就准备好的大麾帮周影披上,然后拉起周影的手慢慢地走在园子里。
果然月亏之夜,星连满天。
没有迷朦的月色,偶尔抬头,透过稀疏秃露的枝桠,能看见被分割得越发支离残破的月。纯黑的天际天鹅绒一般的华丽,星子就像陈列在其上的钻石一般散发出冰冷的的光泽。
你说的对,纵然那边什么都没有了,我却依然是要回去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却必须得这样,必须得回去。
呼吸之间,温热的呵息在冷冷的空气中飞散,手被暖暖地牵着,周影跟着那人,恍惚间她希望就这么地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就着这样的想法,周影心里漾出涩涩的甜。
“我以后的生活,要有一个自己的家,要快快乐乐地过每一天,这一辈子都要过得很幸福。”途经湖边的时候,周影突然说道。
沈君然停了一下,却没有看她,只是“嗯”了一声后,接着往前走。
周影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沈君然的侧面:“君然,你也要答应我,你要好好的活着,快快乐乐,儿孙满堂。”
这一次,沈君然抬头望着天,沉默了半晌:“我答应你,到此生结束之时,我都是快快乐乐的。”
仿佛幸福可以简单得只是一承若。
终是停了,在戬月亭前。
亭前摆着一张香案,两端各置了一个灯盏,盏内之光却不是蜡烛而是两粒龙眼儿大小的夜明珠,很是柔和地照出一片天地,香案的最中间除了一个合掌大小的玉鼎供着三支香之外,鼎前就是那面盖了一层红布的镜子,此外案上再无其他祭品。
楚逸涛与月一只在另旁站着,看来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暗色之中却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周影紧紧地握着沈君然的手,紧得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此处了一般。
她突然害怕了起来,怕自己松了手,也怕他松了手,心中所有的恐慌都在这一刻浮了出来,她抬起眼看着君然:“君然……”
挽留我吧,挽留我吧,让我为你留下来,我要为你留下来……
沈君然也低下头,也看向周影,却不知是否是月色太暗,还是心已然死,他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松开了相挽的手。
沈君然如常的微笑此刻像完美的面具,不露一丝破绽,他上前一步,轻轻地印了一个温柔缱绻的吻在周影的额头:“别忘了我,我爱你。”
楚逸涛看得清楚,忍不住深深一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沈君然一扫,只得别过眼,再无动静。
沈君然退后一步一转身,周影一急也要上前,却在他起手揭开了覆在镜子上的红布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
红光一过,镜影一闪,影投安安静静地躺在案上……
只是漾起了淡淡的紫雾,只是空气之中悄然地弥漫起了一层诡异……
周影犹如被人当头一棒地袭过一般,愣在当场。
只是盯着那镜子,盯着镜子中自己清晰的身影,眼中再无其他,脑海之中也再无他念。
也就完全没有看见沈君然垂下的右手源源不断地滴落的鲜血。
……只有她自己,自己在镜子中的自己在微笑。
然后,她再次抬起了头,月色之中,星光之下,明镜之前,她看着沈君然,目光坚定如水。
周影一笑,初见般纯然:“君然,我爱你。”
这般说了,心上一轻……还是心上一空……呢?
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却听起来那么得遥远,那么得陌生……
周影耳边听得什么碎了一般的声音,忍不住伸手去触碰犹在绵绵淌着紫雾的镜面,记忆中的光滑细腻……就看着雾气在自己的脚边开始沉淀,深沉过后,她的双脚开始消失……
碎裂的声音还在继续,宛如裂帛的声音,却在震雷般响彻她的脑海!
焦躁突然而来,不安瞬间起义,马上搅得她心神不宁……
什么?到底是什么碎了?!
紫雾已经漫延到了腰身,可是,碎裂的声音就像是要把她撕碎了一般!
那是……那是心碎的声音!
君然!
周影猛地抬头,看向离自己一步之遥的沈君然之时,心中猛地大痛:“君然……”
撕声大叫,却“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口血……
此时的沈君然,一手垂在身侧淌着血,脚边的地上都染红了,另一手却拿着一把匕首,正在往心口上插,已经没进一半儿的匕首还试图进入更深处,而胸前的衣袍早已红透!
“住手!住手!快住手!”周影急得想要伸手去阻止,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穿过沈君然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实体。
“你答应过我要好好地活着的!”眼看着匕首就要没入整胸腔,周影急得大叫:“阻止他啊!快阻止他啊!求求你们救救他啊!”
楚逸涛的声音是冷的,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悲悯的:“你不是想要回去吗?这就是你回去的代价!”
……代价……
周影愣住了。
你不是想要活着吗?
我的小天使,这个世界想要什么都得付出代价呢!
你瞧,你父母用他们的生命换来了你的生存,这就是一种代价,你懂吗?
记住哦,想要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应的多哦!
……代价……
周影看着沈君然胸口已经完全没入的匕首,看着他唇边溢出的鲜血……突然红了眼,什么也没想一口血喷在了镜子上……
君然,我不要你是我的代价,我的生存不要再由我爱的人来换取,我要陪着我,也要你陪着我,到地老天荒呢……
我们才不要分开呢!
………………
好一片混沌不堪的地界,迷迷蒙蒙不见物象,整个儿人越发地浮浮沉沉,不知所以。
“小影啊,奶奶要谢谢你终于物归原主了。”
“……什么……原主?”
“小影啊,以后你就会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了,会快快乐乐地过着每一天,会幸福一辈子的。”
“……什么啊……”
“小影,我们都走啦,以后会有人替我们守护你的。”
“……喂……什么啊……”
“小影……再见了……”
“……到底在说什么啊?!”
周影听得云里雾里,十分不耐地一声大叫,却顿感烟消云散,突来的强光刺痛了眼,下意识地想要抬手遮挡,却不意手竟重若千斤。
“小影?小影?你醒了是不是?应我一声好不好?小影?小影?”
一个很是沙哑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急切地唤着。
……是谁啊?
适应了光亮的眼睛终于能够微微地睁开,终于能够看清了……
沈君然!
周影大吃一惊,什么都不想地慌忙伸手就摸向他的胸膛,却又低低地哀叫了一声,她连动动胳膊都痛得要命,更何况想要抬起。
沈君然连忙小心地捧起她的手将之放在他的心口处:“小影,我没事,你摸,我有心跳的。”
手指的感触下是一下一下有力地心跳,周影放了心,就觉得松懈了一般,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好像有什么比较响的声音把她给震醒了。
睁开眼睛,入眼的又一顶罗账重叠华丽非凡的床纱抬头一看不远处就是那屏寿山石屏,不觉得绽开了嘴角。
四周很是安静,她能闻到淡淡地凝神的香,竖起耳朵听了一下,远远地果然有爆竹的声响。
是谁要娶亲么?
突然想到了曾经有个人也这么地娶过自己呢,心里不禁得有了抹甜意。
不过,动一动身子,刚想要往起坐的时候,却发现被子被什么压住了般。周影有些吃惊地低头,这一看,看出了满腔柔情。
趴在床边的是沈君然。
眼下是很浓重的黑袋,形容有些微的憔悴,但是看上去还是依然温文而雅的感觉,先前的那股邪魅在睡脸之中只见了几分,竟显得有些可爱。
周影呆了呆,脸上一红,却不再动作。
想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沈君然也安然无恙的睡在自己身边?这是怎么回事?
梦里也梦了些什么人,好像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却也记得不太真切了。
只是觉得这一次醒来却是莫名的轻松。
想着便低头看了那人一眼,是因为有他吧。
忍不住探了手过去,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那人的额角,果然没两下,那人唔了一声却醒了过来,子夜般的眸子睁了开来,眨了几眨,神情清醒了,一眼兴喜,能看得出来的克制。
清晨柔和的阳光之中,沈君然起身在周影的唇上轻轻一吻,微笑道:“欢迎回来,我的夫人。”
周影伸手搂住了他的颈项:“不甚荣幸,我的夫君。”
“所以,可以说是她的意愿让她最后留了下来?”
客房之中,楚逸涛轻啜一口梅酒,淡淡地问道。
月一点了点头。
“真想不到,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竟被沈君然给那样用了。”楚逸涛感慨万分,“怕是当时的他果真是抱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了。”
谁能想得到那影投的效用竟是要用挚爱之人的鲜血为引,再凿出挚爱之人的心脏才完得成心愿。
沈君然自是知道,所以他才当着周影的面,要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为她剖出那颗诚爱之心。
他不动声色地逼她做出选择,对自己的够狠,对自己的爱人够狠。
“所以,只要小影也爱着对方,爱到愿意以自己的心去换取对方的,愿意将自己的心无条件地献给影投,才能够让他活下来。”
月一呢喃道:“她也终于因他而留了下来。”
楚逸涛笑笑地抬起了她的下巴:“那么想要留下你,得用什么法子呢?”
月一恼怒,却无法反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放我走?!”
“君然啊,”周影懒懒地喝着沈君然端过的药蛊,晶亮的眼睛斜睨着他,“你耍了个诈呢!”
沈君然微微一笑:“你可以耍回来,只要你能的话。”
“哼!”
--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