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悔学成已久,下山是迟早的事。玄景却迟迟不愿放人,他贪恋这世间最后的温暖,甚至动过把她囚禁在这玄桑的念头,可最后还是被心念压制住了。
他曾试探性的问过朝悔:“朝悔,你看这山上四季如春,景色如画,又有世间奇珍异宝,山下却是民不聊生,战火纷飞,你真的愿意离开?若是你想,大可把你的父母家人接到这山上,我定可护你们一世安好。”
朝悔的目光沉着坚定:“朝悔谢师父挂心,可我的父母家人都是世俗之人,不可上山搅了师父的安静。而且我早已下定了决心,我不光有家人,还有仇怨未报,做不得那心下无尘之人,还请师父宽恕。”她意已决。无人可改。
玄景又有一法:“既然如此,为师实在是担心你独自下山的安危,我随你一同前去可好?”他就想日日跟着她,直到把她带回来,他怕她这一走,再无归来之日。
朝悔那了然的目光让他无处遁逃:“师父何苦呢?”他本是了无牵挂,却还是因为他与俗世有了牵扯,终是她——对不住他。
玄景红衫下的拳头握紧,闭目半晌复又睁开,那黑色的眸子如同潭水一般深幽晦暗,却动不了半分她的心神,她的心太冷太硬。
“如此甚好,你便去罢,明日便走,莫要后悔。”言毕,他甩袖离开,想个负气的孩子。
朝悔盯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玄景,对不起。”他却是听不到的了,那余音随风飘逝,杳无痕迹……
朝悔平生最恨离别,所以她没等到第二日,当夜便连夜下山了。一人,一包裹,还有一把剑——弦凝是另一个她,离不开,割不断。
未来过玄桑之人会被其中的阵法所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终饿死累死在山中。可朝悔在这山路上来往数十次,虽不轻车熟路,也是驾轻就熟。
不过一夜时间,东方既白之时,她便到了山脚下,她回首望向玄桑的方向,只有茫茫苍山,匆匆绿树,她此生,怕是不会回来了。
玄景则是站在邙山之巅,俯视着下方的一草一木,这山巅风大,吹起了他红色的衣袍,飘飘乎遗世独立,宛若仙人。
“这个没良心的,真的走了。”他笑容美艳却苦涩,负手算尽天下人,却独独算不出自己,他的余生只靠回忆了吗?
山下集市一如既往的热闹,可那些百姓眼中却多了几许仓皇呆滞,好似时不时的便准备着逃跑,连买卖交易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生活在边境的百姓,命若蝼蚁,各国无论是征战还是相互叫嚣,最苦的都是他们这些人。天生天养,不开战便务农,开战便从军,这座城,自古以来,被屠过无数次。那森森的白骨可盖成高塔。
曾经无数人在埋葬战死的将士时发现挖掘之地早有白骨,可这又如何,命贱,只能念叨两句冒犯先人了,便把新尸旧骨埋在一起。所以这村隐镇也叫死人城。
却还是有无数的百姓故土难离。就是死也要死在家乡。十二年前,一品将军大挫西凉蛮夷,守得百姓安宁,当地人特意为夏怀渊封祠盖庙,是为将军庙,不求宦达,只求心安。
朝悔如今已是改头换面,行头模样完全看不出当日美娇娘的样子,全然是一个身材不甚高大,但是还算结实的黝黑脸少年,若是扔进人群中,十分不引人注目。乱世之下,谁又顾得了谁呢?
这易容之术,流传已久,世上掌握者却只有寥寥几人,玄景便是其一。可惜朝悔只得他一二分真传,但是对付这些凡俗之人,倒是够了。
她如今可易容三种人,一是这黑脸汉子,二便是文弱书生,三是丑陋婆娘。这三种人,行走四方最不起眼,也最容易蒙混过去。
她此次下山,要做的便是从军。天盛国法,女子入军营——当斩。可她准备周全,并不打算成那国法下的亡魂。
如今,四海战事起。天盛百年积累,虽为现世第一强国,但是猛虎难敌群狼,天盛内乱,最怕其他四国勾结起来进犯边境。
西凉君主容郇行为诡秘,出兵在奇。天昭帝早已收到密报,是容郇已分别给东庆,北仓和南平去信,寻求暗中帮助,许诺到时可瓜分天盛,共享江山。
各国君主都心知肚明,这句共享江山不过是权宜之计,到时候局势不明,谁渔翁得利还不甚明了。可瓜分天盛的想法实在是让人眼馋。
天盛是宇内第一王朝,其疆域兵力经济都在天昭帝手中进一步扩张,若是长此以往,其他国家处境艰难自不用。
好在东庆国王后乃是楚望霄的亲姑姑朝云公主,两国早已签下协议互不进犯,至少明面上东庆会支持天盛。
边关战事久持不下,天昭帝派人增兵,朝悔便是来应征的。等她到了招募处,竟看到队伍已排的老长,心中瞬间热切了起来,这天盛这么多的大好男儿,难道还怕对付不了那西凉蛮夷吗。
排在她前面那人闲极无聊,倒是和她攀谈起来。这男子长得矮,竟比朝悔还矮了半头,但是笑容憨厚,手掌粗粝,一看就是干惯了农活的庄稼人。
“哥,你也是来应征的吧。”
朝悔对这样的人一向很有好感,所以笑得舒心:“是啊,兄台,咱们天盛的好男儿就该入伍,才能报效国家。”
那男子挠挠头:“哥的真好,俺是个粗人,不知道啥报效。俺娘了,当兵的有馍吃,俺就来了,不饿死就行。”
朝悔一腔热血被浇的所剩无几,她环顾四周,见这些排队之人均是庄稼人的打扮,于是问道:“兄台,这些人都是因为没饭吃才来应征的吗?”
男子见她搭话,滔滔不绝起来:“是啊,前年咱们皇帝颁布了一个……什么……什么开放贸易的政策,俺娘就让俺大哥二哥都把地卖了,去从商赚钱,虽然这商人是下品,可对于俺们来,只要有银子,有口饭吃就是好事。可谁知道,一下子田地没人种了,这粮食价格涨得飞快,俺们挣得那钱还不如以前买的粮食多,俺娘也是没办到了,让俺出来的。俺大哥二哥都娶了婆娘有了娃,嫂子哭着不让走啊,俺也没办法。俺还没婆娘,就一个人,出来也就出来了。”
他的痛快,朝悔却听得苦涩。圣上的政策她也有耳闻,的确是惠国惠民的好事,可是朝廷四王和皇上对着干,私下让人哄抬两国物价,让这些农人一下子就没了饭碗,着实可恶。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老百姓,不过想混口饭吃,何其艰难啊。
“大哥,我叫……我叫薛悔,你叫什么?”她觉得这汉子朴实,值得一交。
男子笑了:“哥这名真好听,一看就是读过书的。我叫刘福,乡下人,讨个吉利。”
两人聊着,很快到了朝悔,应征兵丁,主要是看看身体是否强健,是否有户籍等资料,是否是在逃犯人等项目。
朝悔的户籍是玄景一手操办的,上面的名字是薛悔,就是这村隐镇当地人,做的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那人看了看她便放她过去了。镇里的老大夫给他们把脉,军营里的人,不能有传染疾病。
可是男子脉象强劲,女子脉象柔弱,是男是女,一探便知。好在玄景早就考虑过这些,提前准备好了玄桑秘药放在她的包裹里,吃下之后一个时辰脉象为男子,而且还有一药丸,吃下之后可让她看似有男子喉结。
那老大夫不疑有地,薛悔毫无悬念的通过了,正式成为了这邙山大营的一员。
带兵的龚渠是夏怀渊的老部下,以前也曾去夏府走动,薛悔识得他,是个有本事的将军。但是她不明白天昭帝为何不派重创过西凉军的夏怀渊过来,她还以为能见到父亲呢。
薛悔和刘福都被分到了新兵六营,这次共收新兵万人,千人一营,共十营。
新兵入伍,大多要先行操练,每营派一教头带领,三月之后方可上战场。新兵一般都是农人,身体强壮自不必,可是对于战场兵法还真是一窍不通,空有一身蛮力不知如何施展。
薛悔的教头姓齐,是个面相不善的粗猛汉子,那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一看就是骁勇善战之人。待新兵也及其严厉,稍有不合便军法处置。
弄得六营人人胆战心惊,私下给他起名“活阎王”,是宁范将军手,不惹活阎王。其实这话也就是,以他们的级别还没有资格见到将军。
刘福和薛悔在一起,自然成了好哥们,薛悔是女子,主动要求睡在了军营通铺的最里面,她的身边就是刘福。
刘福这人胆心善,待人却极真诚,薛悔也乐得护着他,每次有事都帮他遮掩一二。这样一来,他更是视薛悔为至交,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除了他家里的事还有那些军营里的风流韵事。
自古以来,女子不可从军。所以营里全都是那些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白日里摔摔打打还能消耗他们多余的体力,一到晚上,他们就开始抓心挠肝的睡不着,有婆娘的想自家婆娘,没有的便聚在一起讲荤段子。
开始薛悔听到这些带颜色的段子时还会面红耳赤的躲到一边去,可后来她也不在意了。这些青春年少,热血沸腾的大好儿郎,还没见识过人间繁华便来到了这边境苦地,等上了战场拿更是今日不知明日事,是生是死都悬于一念。
而且天昭帝下令,天盛的军营早已废除了营妓制度。对现在的他们来,这些未尝不是一种放松,他们并没有邪念,只想着回家娶个好婆娘热炕头的过日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