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坊以二百只红炉,三千铜铁匠,九千绣花机,十万织布机名动北方,算是整个北中国都极有名气的手工业城市。大量的工人,推动了城市的发展,让这座城市变的繁荣且富裕。
可是此时,曾经的繁华,已被大战来临前的肃杀所取代。城市里的红炉铁匠,都转为军工作坊,朝夕不停,为前线生产弹药、配件。曾经的绣花、织布机,与设在此地的纺织厂,早已经转移到大后方。
女人是战争中,最容易受到伤害的群体。扶桑军人的恶行,在山东正府有意的宣扬下,已经广为妇孺所知。是以扶桑前军未到,这里的百姓,就已经着手撤离。美丽的绣娘,大多乘坐火车,转向济南逃避。可是城市里,仍然有数百名年轻胆大的女工,选择了留下。
她们放弃了手中的针线,改拿起了锅铲,为前线士兵加紧准备干粮。救护队、卫生员,军前永远只愁人手不够,任何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不会安排不开。
鲁军的阵地,主要设在潍坊城外,沿山势布阵,山川丘陵,已经被竹筋水泥,改造成了一个个野战工事、堡垒、堑壕。
赵字大旗与五色旗高高的飘扬在阵地上,满山遍野的鲁军,让整个山川,变成了一片蓝色。野战工事内,弥漫着饭菜的香味。鲁军的伙食向来丰盛,尤其大战在即,赵冠侯破出重金采购,肉食大米供应无缺。当兵的食物,比起普通人家的年夜饭也相差无几。
一群女工,互相说笑打趣,同行者开着玩笑,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胳膊上各挎一个食盒,一路走上山峰。与别处女人怕兵不同,山东的女人,只有兵怕她们,没有她们怕兵。当兵的谁要敢欺负女人,大帅的军刀,是不认人的。眼下赵冠帅的指挥部就设在潍坊,这些女工还有什么可怕的?
哨兵与这些女人混熟了,并不拦阻她们,反倒是打趣的说道:“怎么,又给相好的送饭?我们这里今天是猪肉粉条,你们的烙饼鸡蛋,我看没人看的上,白糟蹋了好白面。”
女人并不怕他,反倒挺起鼓涨的胸脯“要你管!你再看?再看信不信我们告诉大帅,说你对我们不规矩!”
哨兵吓的高举起双手“几位姑乃乃,我错了还不成么?这么着,来张饼,我让你们过去。”
“美死你。这饼都有主了,你想吃啊,让你娘给你烙去。”女孩们嬉笑着从哨兵身边走过,一个大辫子的姑娘甚至用自己粗大的麻花辫,在哨兵的脸上拂了一记。哨兵装模作样的要追,姑娘们则嬉笑着跑上了山头,哨兵的手,在脸上轻轻摸了一把,嘀咕道:“好香……”
到了山头,就是鲁军的阵地所在,姑娘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连伙食送给谁,也都有了目标。山东推行自油恋爱,干涉婚姻者,有可能受到牢狱之灾。大姑娘自己找丈夫分但不丢人,还会有官府奖励,这些进入工厂做工的女孩,思想又是比较开化的那批,并不以这种事为羞耻。
大辫子的姑娘被同行的姐妹打趣了几句,她毫不害羞的予以回击,两下笑闹几句之后,她才举着食盒走向了自己的目的地。
阵地里的鲁军,有不少还是光棍。饶是鲁军待遇好,也不可能每个人都娶到老婆。留下的纺织女工多在妙龄,里面寡妇、未婚的都不少,赵冠侯已经发了话,只要打胜了这一仗,就给大家组织相亲会。救护队、女工里想嫁人的,都可以去挑男人。换句话说,这一仗,是为了自己未来的媳妇打,想要成家的,就得卖点力气。
有了这样的承诺,士兵们对于这些女人也就格外的关照,有不少人,都是把这些女人当成未来媳妇看待。大辫子的姑娘,在女工里算是眉目周正的,听说是工厂里有名的巧手,每个月能给家里挣八块钱工资,就连小军官,都愿意对她献殷勤。
只是这个姑娘并没有被打动,不管是吹口哨的老兵,还是给她送小镜子的排长,她都一概不理。她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那是个年轻,内向,且有些羞涩的少年人。他年龄刚过二十,与姑娘的年纪相仿。与那些老兵油子不同,是刚刚入伍的新手,在军队里算是最没地位的菜鸟。
这次潍坊会战,本来不要菜鸟上阵,可是他是顶替他重病的哥哥投军,一连气写了六封血书,甚至惊动到团长一级,最后只能特批他到前线作战。
在他想来,自己既没有地位,也没有钱,是没有姑娘会在意的。可是不知怎的,这个姑娘偏偏就在自己身边跑来跑去,与他一起修工事的老兵痞没事就拿这事打趣,还给他传授经验,让他趁着没上战场,找个机会把人拖进树林里,生米做成熟饭再说。
这肯定是老兵痞的玩笑,这样的行为在鲁军,是要掉脑袋的。即使不考虑军法,这个年轻人也没有那样的胆子。他是个腼腆到有些害羞的少年,不要说把姑娘拖到树林,就是被姑娘身上的体香一熏,就脸红心跳,不敢说话。
与之对比,倒是姑娘的胆子更大,将食盒朝他手里塞过去,随即又叫道:“啊?你手咋流血了?让我看看,你疼不疼?”
见她抓起自己的手,就放到嘴边吹气,菜鸟的脸涨的通红。用力的向回抽着手“没……没啥。干活时候磨的,常事,大家都有。”
“你们真累。不光要打仗,还要干苦力活,来,把饼吃了。我特意给你烙的,这原本是预备着过年吃的白面,我偷着给你弄的。”
菜鸟的脸以及通红,打开食盒的手剧烈的颤抖,打了好几次都没打开。好不容易打开盒盖,却吃不下去,咬一口,就偷眼看一眼大辫子姑娘。似乎想说几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咋?你咋不吃?是不是我烙饼不好吃,不如你们的猪肉粉条好吃?”
菜鸟本来想承认,烙饼鸡蛋确实不如猪肉粉条好吃,可是看到姑娘那眼看就要生气的模样,下意识的感觉,要说了这样的话,将面临极可怕的下场。先点点头,后又猛烈的摇头。
与他一个战壕的老兵痞这时却猛的伸出手,从食盒里抓起了饼,不等姑娘开骂,就放到嘴里大咬“谁敢说小凤姑娘烙饼不如炖肉,看我不捏死他!这饼啊,可着山东一百单八县,就找不到第二份,这要是不好,就没好的吃食!”
大辫子的饼被抢了,很是不高兴,但是老兵的揄扬,及时打消了她心里的愤怒。老兵猛的一推菜鸟的后背“别跟个傻瓜蛋子似的在这戳着,看着你这张脸,老子连吃饼的心思都没了。小凤姑娘上趟山不容易,还不陪人家说说话?这点活老子十分钟就干完了,你少在这碍手碍脚!”
菜鸟被老兵训惯了,下意识的就向前走,等走了好久,才听到身后大辫子噗嗤一笑,小声道:“你……你带俺去哪?”这才发现,竟是带着姑娘走进了树林子里。
有关树林子的事,老兵在他耳边轰炸了不知多久,看着大辫子那好看的眼睛,起伏不定的胸脯,那些下流的话,一瞬间都出现在耳边。让菜鸟的心跳的几乎要从嗓子眼出来,呼吸渐渐变的粗重,不由自主的向姑娘走去。
大辫子姑娘半是恐惧,把是有些期待的后退两步,却没有撒腿跑开,只是紧紧的靠着一棵大树,低下头不敢看他。小声道:“你……你……想干啥?”
“我……我想好好看看你。”当两人的距离,近到不足一臂时,菜鸟看着姑娘那羞涩的表情,那些下流的话,忽然就被轰的点滴不剩。在他心里,剩下的只有一句话:我要娶她,在战争结束之后。
一向木讷的少年,用了不知多长时间,才勉强把话说清楚。“很快就要打仗了,也许我眼看就要死了。但是……但是大帅答应我们了,只要不死,就给我们钱,给我们好多钱。还给我们娶媳妇,到时候,我们排成队,穿着新军装,从你们眼前过。你们看上谁,谁就是你们的丈夫。我想让你看看我,要不然,到时候你认不出来俺咋办?”
“不要脸!谁也没说要选你……再说,就你的模样,又咋会认不出来?”大胆的姑娘,在说到自己终身时,也变的羞涩,声音压的很低。
菜鸟认真的摇着头“你还是好好看看吧,打完仗,我也许不是现在这样了。老兵跟我说过,每次打仗,都有好多人死,不死的,也会变残废。缺胳膊少腿,或者被炮弹炸烂了脸,变成个怪物。如果是那样,你就认不出我了……不对,那样的话,我就不参加相亲了,我不能耽误你。他让我先跟你……我不能干,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咋也不能害你一辈子。”
姑娘本来低着头,听他在耳边絮叨,她喜欢这种絮叨,就像喜欢他的羞涩与怯懦一样。可此时,姑娘却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猛的扬起头,胳膊搭住战士的肩膀,跳起来,向着菜鸟的唇上亲过去。
两人都不懂得怎么亲,嘴唇只是轻轻接触了一下,反倒是头撞在了一起。姑娘摸着光洁的额头,另一只手则抓住了菜鸟的耳朵“你给俺听着!亲过了,就是俺的人了,不许跑!不管你变成啥样,你都是俺的男人。要是敢不来,俺就到大帅那里去告你,告你欺负我!还有,不许和那个老兵说话,他太坏了。你们当兵的,真是没几个好人。”
菜鸟还没从被女人亲的震慑中醒过味来,只木讷的点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他这副样子,姑娘又忍不住噗嗤一吓,从身上摸出了一个手帕递了过去。
这手帕是姑娘自己亲手织的,用的是从工厂里偷出来的碎绸子,是乡下人基本没见用过的丝帕。由于是边角下料拼的,五颜六色,很是耀眼,在手帕的边角,绣着一个潦草的凤字,若是不用心看,很难认的出。在手帕里,包裹着一张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笑容灿烂,露出洁白的牙齿。
树林里,似乎来了新的客人,两人吓的不敢做声,只听到几声低声的言语,忽然就是一个女人的叫声“你干啥?不……不行!”接着,传来男人的沙哑的嗓音“这次打仗,我或许活不成了……我要你,现在就要……我等不了!”
“听着好象是你们连长,和二春姐姐……他……他咋能干这个。不是说,逮到枪毙么?”大辫子为自己撞破这种事,颇有些害怕,万一被连长发现他们在,会不会迁怒于这个小兵?
菜鸟的表情忽然变了,从方才的怯懦,一瞬间变的严肃而充满力量。从背后利落的摘下步枪,装填子弹,动作快的让大辫子眼花缭乱。
“你待着,我去看看。不管是谁,敢败坏大帅的名声,都得死。”
可是不等他动,女人的声音却又飘了过来“你……你轻点,别把衣裳弄坏了,要不然要被姐妹们笑话的。俺……俺啥都给你,你也要答应俺,好好活着,好来参加相亲会。你不许不要俺。”
随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声传来,两个人的脸都变的火红,呼吸也变的有些沉重。大辫子白了菜鸟一眼,似乎嗔怪他多管闲事,随后又压低声音道:“记得,必须参加相亲会,要不然,俺跟你没完!”说完,放轻脚步,向树林外跑去,那根俏皮的大辫子在菜鸟的眼睛上扫了一下。
等回到阵地,老兵早已经吃完了饼,手里举着望远镜正向远方看着。菜鸟一下子紧张起来“这……这不是连长的望远镜么,怎么跑你这了。有敌情?”
“连长和送饼的姑娘钻小树林了,你以为谁都像你啊,到口的肉都不吃,一辈子和尚命。老子给他望风,他望远镜给老子玩玩怎么了?这不,就发现情况了,这敌情还不一般呢。很严重啊……好多……”
“那你还看,发信号啊!”
老兵痞将望远镜塞到菜鸟手里,随后烟袋毫不留情的朝菜鸟头上砸过去“发信号!我让你发信号!发你娘个腿!你自己有个大妮陪着,老子过过眼瘾,你他娘也要掺和。你他娘有这功夫,在树林里给自己留个种多好!”
菜鸟被打的抱头鼠窜,跑了好一阵,才从望远镜里看到,一大群白色上衣,青色长裙的女人,正沿着山路上来。边走边兴奋的左顾右盼,与这些女人同行的……是大帅?
大帅的大礼服,可着济南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自然是不会认错。菜鸟从望远镜里,也看的出,那时群皮肤白皙,打扮时髦的城里女人,跟小凤这种乡下姑娘不是一回事,也难怪老兵痞看入了神。
他小声道:“这是……女学生?济南来的?”
老兵痞不屑道:“你啥眼神?咱济南女学生裙子一律都露出小腿,只有外省的女学生,才包裹的这么严实。可包裹严实点,也有味道,看着谗人。我说你看两眼就完了,你那有一活的,能摸能亲,老子这过眼瘾,你也抢?”
菜鸟将望远镜还回去,“有啥可看的,不如小凤好看。”为此,他又被老兵痞很抽了一顿烟袋。逃命之余,菜鸟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些女人是从哪来的?眼下兵荒马乱,大姑娘逃都来不及,怎么还有自己来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