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县外,赵冠侯骑着自己的大白马,绕着城下转了一圈。城头上的刀客,都是积年巨匪。看的出,现在的距离甚远,射击没有意义,反倒是空耗弹药,因此只能由着他观看地势。与他并马而行的,则是一身貂裘,背后背枪的汉娜。
她在泰西游历数年,又是探勘地质,各种险山恶水,皆要亲身跋涉,很吃过一些苦,也练就了过人的适应力。加上穿着厚厚的皮衣,严寒对她来说,倒算不了什么。
“你应该带着你的太太来,她一定非常愿意,跟你一起骑马,一起观测军事。”
“你说的很对,她一定非常愿意,但是其他人就该不愿意了。要知道,维系平衡是一件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她现在太红,需要压一压,要不然对她并不是好事。再者说,她是一位标准的中国传统女性,拥有东方女性的良好品格。比如包容,这是她必须拥有的,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在表面上,她会对我的一切决定表示支持,对家里所有女性成员,都不会嫉妒。像是这种机会,她该让给其他人,以显示自己的大度。”
“听上去,这一点也不美好,真的,我只是为她感到可怜。”汉娜边说边用马刺催动着坐骑,试图超过赵冠侯,但是赵冠侯的骑术在她之上,两人始终保持着并马而行。
程月自从潼关车站战斗之后,在内宅的地位,竟是有着突破性的提高,她也一改往日的做法,学着孙美瑶的样子,给自己穿了身军装。孙美瑶统帅骑兵旅,她带来的两团淮军,则编成一个旅的建制,程月暂代旅长之职。虽然军衔没有,连旅长都是鲁军自己内部承认,得不到陆军部的认可,但是她依旧可以列席高级军事会议。
只是她开会时的地位,仿佛是个高级秘书,带着手炉、衣服,坐好之后,就只看着赵冠侯。需要用茶时就去斟茶,感觉到凉,就把手炉送过去。
这些表演,让她无法和一个优秀军人划等号,但是却无时无刻不透露着一个信息:自己是贤妻良母。而且大帅对这种好意全部接受,没有任何斥责,也说明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变的颇为亲密。程月从一个黑如煤炭的太太,正在渐渐转红。
汉娜对于这种变化,心情颇有些复杂,既为程月感到可怜,自己心里,却又有许多不甘。像是这种放马观阵,就是赵冠侯特意为了给她解闷,想出的特殊约会方式。
绕着城跑了两圈,汉娜停住坐骑,看着赵冠侯道:“陕西乱军已经开始行动了,我想你应该收到了消息。有两支部队,正准备配合城内的被困武装,对你进行一次联合作战,就像上一次一样。这些人不知道是该称他们勇敢,还是该说他们愚蠢。已经失败过一次,却还想再来一次。”
“这种事,只能说他们想明白了吧。”赵冠侯在马上摘下步枪,朝着城头瞄准,城头上的民军,倒也不会因为这种比画而紧张。自己打不到对方,对方自然就打不到自己。
“他们不救郭剑,就只能被各个击破。如果集中力量,至少还有一拼的机会。这种事没有办法的,要么投降,要么打一仗。打一仗,自然是兵越多越好,力量越强越好。他们联手,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要想援助郭剑,还是先看,自己的实力够不够再说。”
赵冠侯用手指了指城头“你说我每天这样打死他们几个人,他们会怎么样。是不得不出来跟我打,还是等着被我狩猎?”
汉娜估计了一下距离,摇头道:“这不可能。即使是米尼步枪,也达不到射程。而且风很大,优秀的射手,也没办法保证命中。我们能站在这里聊天,正是因为射程达不到,如果你能射中他们,现在我们已经被对方的枪弹覆盖了。”
赵冠侯一笑“那我们打个赌,我打死那个军官,你看,就是那个穿着皮袄的家伙。”
他用手指向城头,那是这一段民军布防的指挥官,身上穿着一件老羊皮袄,与穿棉袍的普通喽罗大不相同。
“我打中他,你就接受我的追求,怎么样。如果打不中,我就停止追求你。”
“嘿,你这是在发疯。”
赵冠侯不理会汉娜说什么,双腿猛的一夹马腹,白马向着城墙猛的冲刺过去,守卫初时并未在意,毕竟一个人,不会对城池发生什么影响。可是看来人距离越来越近,却也忍不住举起了枪。
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发了什么疯,但是送上门的功劳没人会放过,如果可以击毙对方最高长官,这便是老天降下的福分。
终究不是正规军。由于想不到赵冠侯会来个单骑冲阵,他们之前没有进行射击准备。此时慌忙的举起枪,有些人甚至还要临时向枪里装弹药,夯实,显的手忙脚乱。
汉娜初时只当赵冠侯在开玩笑,可看他确实朝城下冲去,急的大叫起来“回来!你这个疯子!我们可以谈谈,用其他的方式……”
赵冠侯这时已经距离城墙越来越近,城头上的喽罗呐喊着,招呼着己方的好枪手。一些喽罗举起了枪,匆忙的扣下枪机,但是距离太远,弹丸一射出去,就被大风所影响,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那名穿皮袄的指挥官,亦是民军里较有名气的射手,从部下手里接了支长枪,探出头去朝着赵冠侯瞄准。作为多年的老匪,他不像手下那么毛躁。打一枪,重新装填要费很长时间,机会只有一次,只开一枪,就够了。
他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手指已经放在枪机位置,可是就在他的手即将扣下枪机之时。赵冠侯手中的米尼枪已经响了。
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崭新的普鲁士制造米尼枪的声音,与民军使用的步枪全不相同。伴随着清脆悦耳的枪声,这名民军指挥官的脑后,炸起一团血雾。他的身体在城头上摇晃了一下,随即自垛口摔向城下。
城头上的枪声,顿时响如爆豆,愤怒的民军,已经不管是否可以命中,单纯以复仇为目的,向赵冠侯攒射。白马圈转了马头,向着汉娜奔来,汉娜紧张的站在马上,双手下意识的在胸前划着十字,目瞪口呆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她在祈祷着,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取自己骑士的平安。
赵冠侯的身体仿佛剧烈的颤抖了一下,随即从马上消失了。
“不!”汉娜发出了一声尖叫,随即发疯般,向着赵冠侯冲去。如果……如果他真的中弹了,自己又该怎么面对这一切?自己离开祖国踏上东方的土地,为的,不就是和他在一起?他……他不会这么离开自己的,我们只是亲稳过,其他的还没有做过,他不能这么死去……如果要死,那么也该是死在一起,让这弹雨,把两人都覆盖其中吧。
身后鲁军士兵,也开始向城头射击。城内,已经有士兵开始动员,准备出城去抢那位牺牲将领的尸体。城外的鲁军,则大喊着“炮兵!炮兵死哪去了!医护兵准备!”
汉娜的坐骑,已经来到赵冠侯的白马身旁,汉娜一把拉住缰绳,不管自己是否可能中弹,紧张的搜寻着赵冠侯的踪迹。
她确定,人没有掉到路上,至少这一路上,看不到赵冠侯的影子。最怕的就是人中了弹,但是脚还挂在蹬里,一路颠簸,人被石头和地面摩擦,就会变的血肉模糊,凄惨无比。汉娜的心已经缩紧成了一团,她生怕看见的,是方才和自己谈笑纵马的人,转眼间就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
水雾已经布满了她的眸子,让她的视线变的模糊,她看到了脚,紧紧挂在马蹬上的脚。……不!不要是这样……
“你完成了约定……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只要你活着……”
汉娜忍不住大声的喊叫出来,她并不认为这种喊叫可以改变一些事实,但是至少可以让自己的心,变的好过一些。她在四下的寻找着,寻找着那注定变得残缺不全的身体。她将像一个妻子一样,为他整理好容颜,擦干净身体,送他踏上天堂,随后,随之而去。
“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汉娜眼前一花,随即整个人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从自己的坐骑上,生生提到了白马之上。不容她反抗,就被野蛮的占领了双唇。
良久之后,两人才分开,赵冠侯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普鲁士姑娘也该说话算数对吧,答应我的事,不能反悔!”
“无赖!恶棍!”汉娜抗议的在他怀里挣扎着,但是显然都是徒劳的,只能接受他的攫取,最后无奈的提醒道:“现在……现在不是时候,你该和你的部队在一起。”
城内的部队已经杀出来,夺取自己主官的尸体,与城外的围攻部队展开了战斗。负责这一段包围的,是鲁军两个连,外加炮兵一个连。
冲出城外的部队也不算太多,但是士气十分旺盛。鲁军阻挠夺尸的部队,把民军的战斗力看的太差,一个连与后方的部队脱节,盲目的杀过去,结果反倒陷入包围之中。
民军跟鲁军交手很少占过便宜,这下当然不可能放过。城头上的几门红夷将军炮,都撤下了炮衣,开始点火发射。城头与城下形成了交叉火力,想要把这个连吃掉。鲁军连长也是个极执拗的性子,夺了那具陕军指挥官的尸体,又不肯撤退。命令部队就地组织防御,与来袭的民军打起了防御战。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自己背后是几万士兵,不可能把自己这个连扔到这里不管。如果退下去,那就有责任,坚持住,就有战功。
一如他所料,鲁军自然不能放弃一个连被吞掉,炮兵连的十二磅炮,开始不计较代价的向城外民军发射榴霰弹。乃至民军一个连,还没来得及加入战群,就被一轮炮击打的失去了战斗力。其余的火炮,也开始压制城头炮火,鲁军的两个连,发起猛烈冲锋试图解围。
城内,民军的部队也得知自己主官的死尸被人夺了,于是一部分士兵不用动员,自发的带枪出城,参与战斗。这些人善于打烂仗,因此出城部队建制混乱,也没有明确主官,大多是各自为战状态,但打的很是热闹。
赵冠侯趁着汉娜痛哭的机会与她温存一阵,此时才发现,自己一枪竟是惹出好大篓子,似乎打死了一个人缘颇好的民军将领,导致刀客们发了疯一样冲出来。己方相反没做好这种大规模野战准备,现在投入战斗的都是以连为单位,战斗打成了胶着。
就连炮兵都因为担心误伤友军而不敢开火,好在城头的大炮也如是,战争之神同时陷入沉默。而失去炮兵掩护的鲁军,面对刀客的亡命冲锋,竟是一时进退两难,始终打不开通道,被困的部队救不出来。
他摇摇头“太懈怠了。这样可不行,要是这样打,一不留神真可能吃亏。看来敌人组成联军的事,也得让下面知道,提高警惕,把精神头给我打足了。乌合之众如果都吃不下,将来还怎么办大事!来人啊,调集部队,准备进攻!”
好在赵冠侯的号召力在,有他在战场上,各方面围困部队,都留了足够的机动兵力随时准备救驾。等到命令一下,孙美瑶亲自带着一个骑兵营赶了上来,随即是王斌承的一个步兵营,龙扬剑一个骑兵连。
优势兵力摆开队型,按照自己最擅长的正攻法压上去,刀客们终于顶不住,胡乱放了一阵枪,就退进城里。而被包围的鲁军连,此时能战部队,只剩了不到一个排。
刀客们的损失更大一点,战场遗尸,就已经超过三百。如果算上彩号,赵冠侯这一枪,惹出的双方死伤加起来接近千人。
城头的戒备更严,包围一方也提高了警惕,不敢像以往这么懈怠。赵冠侯下达着命令,各门包围部队,至少要有一个营保持机动,随时可以拉出来野战,免得被人打了偷袭。至于犯事的鲁军连长,无功无过,不奖不罚,不做任何处置。
等回到营里,程月已经熬了一锅燕窝粥送来。对于丈夫带着汉娜到外面去约会,乃至引发一次小规模战斗的事,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努力装出一副笑脸,如往日一样。赵冠侯朝她笑了笑,她就受宠若惊的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问道:“妾身……妾身有一对红玛瑙耳环,是老佛爷的遗物,十格格送给妾身的。那位……普鲁士小姐如果喜欢……可以送给她……”
不等赵冠侯做答,外面高升走进来“报告大帅,几个铁勒人要见您。为首的是个姑娘,说跟您是老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