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冠侯一边用不多的力气,唱着京剧,一边在心里感谢着已经升入天国的莫尼卡,为了讨她欢心,自己在上一世,进行过系统的京剧学习,并且有着不俗的造诣。在那个时代,京剧地位堪比保护动物,沦落到需要人关注保护的地步。何况他们并不住在内地,要学习这些东西,付出的努力要更多,但最终他还是成功了。包括一些华人社区的新年茶话会,他也可以与莫尼卡唱上几句,讨一个头彩。
在现在这个时代,京剧地位远比另一世为高,其受众程度相当于流行歌曲加上影视的集合体。达官显贵,富商大贾甚至帝王将相中不乏京剧爱好者,名伶红角,可以出入宫禁,结交公卿。赵冠侯这个身体的前主人,虽然没有资格真正进班学戏,但是出于赶时髦等需求,也进行过这方面的训练,嗓音等先天条件,比自己前世还要出色,唱起来字正腔圆,有着半专业的水平。
于一片纪念袁家祖宗的诚心忏悔中,这等京腔大戏如同鹤立鸡群一般引人注意。混混挨打时也有唱数来宝,或是莲花落之类,彰显风骨之表现。但只限于挨板子,这等站笼之内,骨气是讲不得的,能够骂几声,便已经算是难能可贵。这等平心静气唱流水,津门好汉就无此能力。
初时那些咒骂者还在用自己所能想到的袁家女性亲朋为赵冠侯的演出伴奏,但到了后来,所有的声音都低了下去,就连那些生意人的吆喝,也都自发停止。若是谁再发出声音,包准会被人砸了摊子,偌大的八字墙外,只剩了那悠扬的唱腔。
看守混混的乃是津门县的衙役以及十几个背着枪的巡防营官兵,对于那些精神菜花者,不闻不问,任他们随便乱骂。可是到了这个唱戏的身上,却忍不住来了兴趣,十余名士兵,全都凑到了赵冠侯的笼子附近。
不独如此,就连那些纪女也都往这边看,一名背着金钩火绳枪的巡兵,挡着目光,将水递到赵冠侯面前,算是格外的恩典。毕竟这等恶劣环境下,多喝几口水,往往就是多一条性命。
围观的人群里,也不时爆发出喝彩声,高喊几声好,有人扯着脖子喊道:“唱的好,这快赶上谭贝勒了,好样的!”。
赵冠侯选择这种方式,目的也在于替自己吸引注意力,若是一语不发,或是学着那些人一起骂人,结局多半是被晒死在笼子里。他上一世就对骂人比较反感,除了显示的粗鄙之外,更重要的是软弱。
骂人实际就是代表自己对别人无可奈何,只能骂些脏话自我安慰,如果骂人有用,还要杀手干什么。与其想着怎么出气,不如先想着怎么活下来,只有先吸引到足够多的关注,才有可能活着离开。
津门这边对混混的认知,与他上一世不大一样。上一世的有活力社会组织分子,年轻时多半靠勇力,谁能持西瓜刀砍出一条街,便是组织里极出名的豪杰。如此混上几年不死,大抵就能成为一方头目。再后来就要靠机缘、钞票、脑力、靠山,才有可能洗白从青皮变成董事长。
而这个时代津门混混,出来混江湖,靠的一是硬骨头,二是脸面,三是规矩。个人武勇,气力本事,反倒处于次要因素。在时下大金朝的津门江湖里,一个硬骨头的残废甚至比健全人更受混混尊敬。
这个城市的江湖规矩,就是如此。混混开逛成名,并不依赖拳脚,而是靠卖打扬名。谁若是能挨打滚堂,不避刀斧谁就是好汉。若是开口认怂,失了颜面,就在地下社会没了饭吃,于正常的社会生活中,也多半要被人看不起。
他如果在站笼里主动求饶,被人剪掉假辫子钻个当,倒是可以离开这个笼子,但也没办法在江湖上混下去。而接收了本体记忆的他,已经明白赵冠侯为什么要来赴这个死局。这并非是单纯的好名卖命,其中也确实是有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自己如果真的屈膝投降,那么身体前主人的付出就都没了意义,他要守护的人,也就再难守住。于自己而言,实际没有其他选择,保全颜面,活着离开站笼,缺一不可。
杀手不是神,即使是他全盛时期,也没可能挣脱这样的牢笼,再从大庭广众面前逃走。更何况现在这具身体,他还没有完全习惯,根本不可能完成这种高难度的动作。现在能依靠的不是身体,而是脑子,当然,更重要的是……运气。
一名纪女离开自己的位置,将手里的一支老刀牌香烟,递给了看笼的官兵“老架儿,您老受累,给他来白糖水,我这还想听两口四郎探母叫番呢。”
那当兵的接了烟卷,利索的往怀里一揣“白糖水?我这还想喝白糖水呢,糖没有,不过水倒是有。”转身到衙门对面一个大碗茶的摊子上,抢了只粗瓷碗过来,将碗里的茶水灌到赵冠侯口里。边喂边道:
“赶紧,给爷来段四郎探母叫番。要是受不住了,就赶紧言语一声,钻个裆走人回家。你你年纪轻轻,又不是寨主,干嘛不好,非跟着凑这个热闹,露脸的机会多了,走这条道,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人一得了水,就有了力气,赵冠侯朝那纪女头“叫番是吧,这个……容易”
看热闹的人群里,也有人高喊着“叫番好,这个得听个嘎调!有没有唱旦角的,给配个铁镜公主啊?”
站笼前一片喧闹,看热闹不嫌事大与无事生非的闲人,将气氛推动的热烈起来,却在此时,皮靴踏地的声音陡然响起,随后就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袁大人惩办无籍流民,乃是整顿地方,强化民风的正事,怎么被你们搞成撂地画锅了?这是津门县衙门,不是北大关戏园子,还要不要规矩了?”
话间,这人已经一路前行,分开众人,来到站笼之前,打量了几眼赵冠侯“就是你,在这带头闹事,对抗官府?”
赵冠侯这时也看清楚,来人的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太多,也只二十出头,身材高大魁梧,肩宽背厚,浓眉大眼,相貌威武,生的极是威风。
来人的穿戴与那些官兵不同,头上戴着俗称喇叭式的大金红缨官帽,戴上镶有水晶,穿一件天蓝色武弁服,下摆各处绣有云纹,胸前则是一只飞熊补子,证明其五品武官身份。腰里一边悬挂着西式指挥刀,另一边则挂着真皮枪套,露出一截手枪短柄。
另外一引人注意的,就是在他的手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那人边话边用左手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这枚扳指,手指翘起来,一副耀武扬威的派头。
几名士兵及衙役见了这人,忙跪地磕头,连声喊着“给李哨官磕头,李哨官高升。”围观者中,则有人高声喊道:“水梯子李少把,怎么着,这关笼子唱戏,还犯了大金律么?”
在场看客中,有许多是津门江湖中成名的大混混,他们是认识这位军官的。其是袁慰亭新军中一名哨官,名叫李秀山。乃是津门本地人士,家里在陈家沟子水梯子那里管着鱼锅伙,于江湖之中名望势力均非同可。
津门锅伙分为水锅伙与旱锅伙两中,水锅伙中,又分为吃码头与吃鱼行两类,李家就是鱼行中的翘楚。所有鱼人要将鱼在津门贩卖,必由李家掌秤,按船抽分,论起威风,比官府的税关还要大出几分。
朝里无人谋造反乃是国朝惯例,同理,朝里无人,也自不好去混泼皮。李秀山本人深得袁道台器重,站笼之内,也就不会有水梯子李家的人在内。只有混混才能对付混混,收拾津门混混这个差事,也是由他主抓。戴着这枚翡翠扳指,就专为与津门县叫板充大爷所用。
混混骂人,他是不大在意的,这帮人历来就是如此,反正骂不了多久就会闭嘴,也用不着他出手。赵冠侯的表现让他心里很不痛快,在这受刑,却要唱戏,分明故意向官府示威。唱的曲目又是三家店,那是拿自己比了好汉秦琼,难道袁道台是那靠山王杨林?
那些巡兵是看热闹,而李秀山考虑的是袁大人的脸面,以及政令的实行。这个站笼,就是袁道台要灭掉津门混混的工具,要看的就是混混最终投降叫娘的狼狈样子。若是混混站笼如此威风,这袁道台的面子,就没了地方放,于他而言,也是极大的失职。
不把他的威风打掉,不定后面还有人跟风,惩办混混的事,就成了一场闹剧。
他看看赵冠侯,哼了一声“岁数不大,相貌也不差,却是不肯学好,有名没有啊?”
“赵冠侯!”这名军官对自己的态度并不友善,但是赵冠侯心里,并没在意这一,他在意的是,终于来了一个了算的,并且对自己表示关注的人。
比起被人敌视,他更介意的是,连被敌视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是有水供应,自己在站笼里,也是个死局。而现在脱困而出的希望,就着落在眼前这位军官头上了。
李秀山寻思了一下这个名字,发现不存在于自己的记忆库中,入了行伍的泼皮,可以算做至尊泼皮。对于本行业的好汉豪杰,心里是有数的,津门锅伙里上档次的寨主或是一些有名的大混混都没有这么个字号,想来又是一个拿性命搏出位的。
以他如今的身份,以及在泼皮世界的地位,是没什么兴趣关注这种把戏的,可是不把他的威风打下去,这次惩办混混,就不好算全始全终。听着围观者起哄,李哨官冷冷一笑,目光中露出一股杀意“你子能唱四郎探母?那好,不要在笼子里唱,出来唱。来人,把笼子门打开,再取水火棍来。”
衙役们行刑的水火棍拎在李秀山手上,他将军服的扣子解开几个,手上的扳指在太阳下反着光芒,随手挽了两个棍花“子,你不是能唱么,那好,爷伺候你一顿锣鼓家伙。你要是能把叫番唱下来,这笼,就不用站了。若是唱不下来,就乖乖给我剪辫子,钻挡!抱着脑袋滚出津门,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砸折你的狗腿!现在要想认怂,还来得及,磕头钻档,放你个活路,要是这棍子落下来,那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赵冠侯微微一笑“有劳李哨官了,平时想请您帮忙票一出,也没这么多的钱,今天算是我抄上了。您受受累,麻烦卖力气,也算是成全的一名气。”随后又扯开脖子大喊道:“鞋坊掩骨会赵冠侯,特烦李哨官帮场,伺候众位一段四郎探母!”
混泼皮,靠的就是面子和名声,卖打,算是获取名声的终南捷径。所谓卖打,并不是随便找人把自己殴打一通,而是有着自己的规矩:东西大街南北躺,南北大街东西横,头南脚北面朝东,哼哈两字一声不见,便可被人挑大指,称一声好汉。
卖打,找的也需要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字号,在这等人面前撑起了面子,日后在江湖上也就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李秀山的名头地位,十个赵冠侯也追不上。赵冠侯这一喊,就是有意拉李秀山下水,这一棍子下去,津门父老都会一句,赵冠侯卖打,李秀山买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混混,却是借水梯子李家少把头的身份扬了名。
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想不打也不可能,李秀山只好沉声道:“好子,你准备着吧。”官府用来弹压地面的水火无情棍在他手中起了个盘头,呼啸着抡起来,一个泰山压势向着赵冠侯的腿上猛劈下去。
他年纪不大,却有着家学渊源,那些想要成名的混混,没几个敢到李家门前卖打,就是知道李家的棍棒格外难挨。他的棍棒打下去,就是那些以卖打成名老混混,多半也会惨叫出声求饶。江湖规矩,卖打时可以骂娘,但绝对不可以叫疼求饶。若是出了喊疼的声音,就会被人当头浇茑,从此不能再吃混混这碗饭。
他这一棍上用了狠手,想的便是只用一棍,就让赵冠侯叫娘。棍风呼啸,一声闷响响起,那些老混混都是下意识的一闭眼,仿佛这一棍子已经落在自己身上。作为久在街面上的主,都能感觉出这一下的分量,大家心里有数,这一棍自己八成是接不住的。这个年轻人,恐怕也会在下一刻惨叫出声,或是干脆疼昏过去。
棍棒落在身上,赵冠侯如同运动员听到了发令枪声,放开喉咙唱道:“我本是杨四郎把名姓改换,拆杨字改木易匹配良缘……”字正腔圆,板眼不乱,似乎这一棍给他疏通了筋骨,伺候的他浑身舒服。
李秀山脸色一红,自己的棍棒落下去,对方精神更足了些,难不成自己的棍棒只合给人搔痒?手中水火棍第二次抡起来,人群中靠前排的,已经可以听到棍棒在空气中带起的破风声,人群中已经有人喊起来“李爷,都是街面上的人,手下留情啊!”
赵冠侯却对这一切全无所觉,任由棍棒落在身上,带起大片血肉。在这个过程中,他已经自己转成了女腔,唱起了铁镜公主“听他言吓的我混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
这一段坐宫,若是直接从最后的嘎调唱,也不过四句光景,总共落不下两棍。赵冠侯却从这里唱,分明是给出时间,让李秀山得以多落下几棍,也就是故意在折他的面子了。
等唱到“我和你好夫妻恩情不浅,贤公主又何必过于谦言……”时,他将右臂蜷起来,以拳托腮,做一个卧佛之态,身子自行翻动。从趴在地上,变成左右侧卧,最后更变成仰面朝天,这也是津门混混卖打的规矩,让人打一个四面见线,还得自己翻身。
等到他的姿态变成仰卧时,终于唱到了“一见公主盗令箭……”看客里的彩声已是一浪高过一浪,而李秀山的棍棒已经传出阵阵破风声。李秀山心中有数,若是打不服他,自己的名号就算是被这混混踩过去了,心内发狠,水火棍举起来,却不再朝腿上落,而是对着赵冠侯的膝盖,一记泰山压!
赵冠侯这时,攒足了气力,运起丹田气,“站立宫门,叫,……番!”
唱到叫番的时候,正是一个嘎调,名角靠此一个嘎调,就值一阵喝彩,数两银子的戏票。他这一嗓子声入九霄余音绕梁,随着这一声嘎调起处,一声闷响夹杂在嘎调之中,那条水火无情棍断为两截,同时断掉的,还有赵冠侯的两条腿。
鲜血在黄土地上,弥漫开来。随即,掌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