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礼仪的会谈,差不多谈到下午四点才暂时告一段落。 赵冠侯的主张,极是符合皇帝的需求,对于他方才先见太后后见自己,乃至于因他而导致李有的死,天佑帝就都顾不上了。至于亨利亲王先见太后,后见天子这一提议,则得到刚子良的大力支持。
他方才是一力反对以西礼接见的,可是说到太后接见亨利亲王时,则大力赞同,当听到这个提议时天佑帝的脸色明显变的阴沉了一些,但随即也点了头。
几个军机,有刚子良碰的那一鼻子灰,别人也就不上赶着去送死。于西礼接待上,固然有所不满,但是却也找不到借口反对,只能无言以待。这场叫起,搞的跟赵冠侯与天子独对也没多少区别。
等到跪安时,天佑帝见天色已晚,又想到赵冠侯多半没吃午饭就赶过来,特意下了口谕,从中午的御膳里赏了一只填鸭,两道饽饽下来,给赵冠侯充饥。
宫里一天两餐,第一餐为十点半,第二餐为下午四点半,过了时候就要落锁。这三道吃食都是十点多做出来的,豆面饽饽、肉末烧饼都已经又凉又硬,和着茶水倒是还勉强可以用,那填鸭则没法入口。但天子赏膳,这是天大恩典,人臣不好不受,只好领了食物,又给送膳食的小太监递了二十两银子过去。等到将要走出颐和园,领他来的那名苏拉候在那,手里还捧了个匣子。
“老佛爷有旨,赏给赵大人一盒克食充饥。”
赵冠侯谢了恩,又送了一张十两的银票过去,抱了克食匣子及那饽饽烤鸭,却又犯了难。来时,是坐的苏拉的马车,回去时就要自己想办法。
颐和园附近没有马车,他自己又没骑脚力,要想回去,就比较麻烦。向前胡乱了走了几里路,正四下张望着找赶脚的。猛听一声响鞭,随后就见到那辆熟悉的亨斯美马车,打马扬鞭的跑过来。车帘掀起,赵冠侯脚下加力,足尖点地,下一刻,人已经进了马车,随后一个软玉温香的金枝玉叶,就投到了怀里。
“我今个去你的住处,遇到了那个赛二,听说你被叫到园子来,就赶了马车来候着呢。园子附近可是不好去,只好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我还担心,你一个人在这边没人侍奉着,想着是不是替你叫翠玉的局票,没想到,你这居然又有个赛二。岁数虽然大了点,可是样子还好,倒也配的上。”
赵冠侯要来解释什么,毓卿噗嗤一笑“逗你呢,我又不会吃这种女人的醋。她的路数一看就知道了,没什么啊,找她们总比找个相公强。怎么样,今个是老佛爷叫的起,还是万岁叫的起?能在园子里待那么长时间,可是不容易。”
等到赵冠侯说了过往,十格格点着头“你跟老佛爷说的很好,跟万岁那回话的也不错。不过啊,这事其实不大好办。要说办差,朝里有人,可是几个管事的都有心病。张阴恒有力不出,章合肥则是和朝廷赌气,这两人都是精通洋务的,又都怕对方得功,互相扯腿。他们不出力,你就要受罪了。”
“受罪也没什么,别最后落一身不是就好。翁放天、刚子良,军机里尽是这样的人,这朝廷的差事,我看也难办。毓卿,今个叫起,怎么没见到岳父?他老可是总办各国事务衙门的大臣,又是亲贵,这事怎么也该有他一份啊。”
毓卿先是一羞“谁是你岳父,讨厌……”随后把脸一沉“别提了,提这事就窝火。万岁看我阿玛不顺眼,要不是有着老佛爷的面子,阿玛的差事就要拿掉了。那个庞得禄也没在皇帝面前少说阿玛的坏话,这帮子小人,早晚有他们的报应。这次接待亨利亲王,阿玛是那干活的,可是议事时不叫他,提起来就叫人窝火。”
赵冠侯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紧紧环着她“行了,别气了,依我看,这其实不是一件坏事,离万岁远点……挺好的。”
毓卿身子一僵,随后将头靠在赵冠侯耳边,小声道:“怎么,你听到了什么消息,还是万岁有什么不好?”
“那自然是没有,我刚进一次园子,能听的到什么。可是有时不需要听,只看,就能看出个端倪。万岁爷比起老佛爷来,差的太远了,就连他身边用的那些人,也是一样。除了一个张阴恒,其他人,我看也说不上有什么本事。翁放天说我四体不全,这倒也没什么,可是当场还有太监呢。同着矬人别说矮话,他这么说,那帮太监心里能痛快?这分明是眼里没人,这样的做个清流或许可以,可是要做宰辅,掌握枢柄,怎么可能做的到退让妥协,连妥协退让都做不了,又怎么做事。”
“他还说别人四体不全?他自己就是天阉!”十格格听到有人数落自己的男人,心里自然不痛快,将这件秘辛抖了出来。
“这个人就那样,自从李兰荪过身,北派清流势力大衰,南派清流就以他为首。这人是三朝老臣,又是两朝师傅,自然没人能和他争了。其不足为相,可是人品很好,也不喜欢钱。至于女人……就别说了。私德无亏,言路无话可说,万岁倚重他,倒也不差。至少吏治上会清明,再用一些能办事的大臣,或许咱们金国就真能中兴,就是不知道到那时候,阿玛是个什么处境。”
于振兴金国,十格格自然是极为支持的,可是朝廷太远,阿玛很近。两相若是矛盾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取舍。
赵冠侯却笑道:“格格,清官不一定就能办好事,想做事,也不代表就一定是好的。你看看……”他边说,边将那盒克食,和那只填鸭拿了过来。克食盒子打开,里面的点心还是热的,拿一块栗子糕放到口内,满口甘香,回味无穷。
“这两样东西若是比,鸭子比克食好,这是不必说的。可是现在呢?让谁挑,也是吃这克食,不吃这鸭子。这就是万岁和佛爷的差距所在了。万岁讲的是道理,想要分清楚是非;老佛爷,则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什么,讲的是个实惠。讲是非的,永远不如给实惠的讨人喜欢。这就是万岁第一个地方不讨喜。”
他又吃了块点心“翁放天是帝师,权柄也重,私德也好,有他在,肯定下面的人就不敢再乱伸手拿钱,可这一定是好事么?他为人太跋扈,不知收敛,与群僚交恶不提,就是与天子也难长久。要知,如今的万岁已经亲政,不再是书房里念书的学生,他也不再是师傅,这个关系是该调整过来的。皇帝好不容易从佛爷手里拿到了权,难道还能容个师傅在自己头上指手画脚?两人的决裂,只是个时间问题。军机里,离开这位师傅,佛爷的人,可是比万岁的人多,皇帝再有雄心,下面无可用之人,也是枉然。”
毓卿见他拿鸭子与克食做比方,颇有所悟,脸色好看了不少,打开食盒,拿了里面的点心喂与赵冠侯吃。又向他讲着刚烈刚子良的趣事。这人乃是刑部出身,善理诉讼,且有一个好处,就是能与下面人混成一片,是以很多胥吏中的手段,都瞒不过他。
但是他另有一个极大的短板,就是念白字。比如把草菅人命念做草管人命,把民不聊生,念做民不耶生,把个庾死的犯人念做瘦死,还振振有辞,若不是饿瘦,又怎么会死?类似笑话不一而足,是个既愚且顽的人,很是难以相处。
听十格格说着刚烈的丑事,两人笑了一阵,赵冠侯道:“格格,听我一句,回去跟岳父说一声,没事的时候,多来拜见一下老佛爷。即使佛爷撤了帘,但你们都是亲戚,拜一拜,也是个心意。对方家园那边,也别断了往来。另外在朝廷里,像是草管人命刚瘦死这样的人,也得多来往来往。”
“你是说……老佛爷还有掌权的那天?不能吧,都撤了帘,哪还能说了不算。”
“要是像万岁现在这么折腾,我看,老佛爷复帘也是个早晚的事。”
“折腾?”十格格一脸迷茫“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么,办洋务,行新法,这是中兴之相啊。对洋人上,也要跟那亲王以西礼相见,比起当初死活要洋人下跪才肯往来,不是强多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赵冠侯将一块玫瑰饼吃下去,顺势舔了一下十格格的手指,毓卿在他肩上一捶,随即被他顺势拉到怀里“咱们光想着,怎么接待洋人的礼仪,怎么叫屈己从人,用西礼是受了多大委屈了。可就没一个人想过,怎么不去问问洋人答应不答应?你倒是乐意了,那面乐意不乐意,却不肯问。这种一相情愿的做事方法,是要出大毛病的。”
等到了将要掌灯时,十格格满面绯红的从赵冠侯房里离开,赛金花帮她整理了一下洋装,免得被看出什么破绽。又到房里对赵冠侯挑了挑拇指,称赞他果然胆大,连这么个格格都敢拿下来。复又挑衅似的看着他“虎牢关的吕布,能连战三英,你成不成啊?”
“赛二姐你又不是关二爷,我可不怕你。”
“在这事上,赛二爷比关二爷厉害,不信,就试试?”
两人眼看说的就要冒出火星子,门外却来了人下了贴子,请贴很是简单,落款只有一个章字。可是一看这请贴,赵冠侯就什么火头都没了,连忙起身,对赛金花道:
“二姐,帮我拾掇拾掇,这个客,可是不好慢待。就算天下人都不肯重看他,只要吃北洋这碗饭的,就得对他恭敬三分,做人不能忘本。”
这位下请贴的,正是一手缔造了北洋基业,开办洋务,主张师夷长技,西体中用的那位合肥相公章桐章少荃。不论是办新军又或是修铁路,办电报,这些事都离不了此老运筹之功。
当年一手打造了偌大基业,居疆臣之首二十余载,帘眷深厚,堪为朝臣之首。可惜高丽一战,威风尽去。先摘花翎,后脱黄马褂,现在只保留个大学士的虚衔,并无实权,隐于贤良寺内,做了个闲散废员。
固然于金国而言,章桐的声望大不如前,可是泰西各国,对于这位号称东方俾斯麦的老人,依旧看的极重。这次亨利亲王来华,点名要见章大帅。朝廷也只好捏着鼻子,依旧用他做接待大臣,负责接待事宜。
只是天佑帝对于章同恶感极深,虽委职,却不放权,平日也不予召见,乃至商议接待事宜时,也不与他相谈,依旧是个废员。即使差事办好,多半也无大用,可赵冠侯却不敢丝毫小看此老,要紧着准备前往。
贤良寺与赵冠侯的住处相距甚远,此老定的见面位置,则是报子街的同和堂,赵冠侯赶到那时,倒还不算太晚。
这饭店没有一般酒楼的二三层楼,而是一处深宅大院,院落众多,跨院内花木扶疏,曲径朱槛,俨然就是个富商大员的私宅,环境确实足够优雅。章家的仆人在前引路,直将赵冠侯引到一处院落外,门首的从人将人引到里面,直到房门外,就听里面阵阵乐声传来,等到进了屋,却见一个妙龄女子怀抱琵琶跪在桌前,正自轻展歌喉,唱着徽地民调。
指法娴熟,声色圆润,曲固然是美,声音则更如空谷黄莺,让人沉醉其中。一双皓腕,欺霜胜雪,洁白光滑,再配上那精致的五官,人曲合一,宛如九天仙子下凡献艺,小小的同和堂,恍惚间几为仙境。
这唱曲女子赵冠侯是极熟识的,正是与自己见面必称小恩公的杨翠玉,两下里见面,杨翠玉微一点头,而在她对面,一位老人拍了拍手
“停吧。翠玉,老夫听你的曲子已经好几年,往来的公卿绅贾,王孙公子也不知多少,人一进门,你的心就乱了,这还是第一回。女大不中留,赵大人,也着实不简单啊。”
杨翠玉脸微微一红“中堂,您说笑了。”
“老朽早就不是中堂了,还提这个干什么,还是叫我干爹,听起来舒服一些。赵大人,过来坐。老朽一个闲散废员请你来,还怕你不肯拨冗,没想到,你倒是肯卖我这个老朽的面子,倒是让我脸面有光。”
赵冠侯这时才开始打量这个老者,他的年龄已过古稀,须发如银,后背微有点驼,但是双眼之中依旧充满光彩,举止间,依旧有着从容潇洒的风范。一身打扮,与京城中普通的居家老朽无异,然而只看他那双充满精光的老眼,依旧充满神采与活力,证明这个老人身体依旧康健,也依旧充满智慧,不容小觑。
赵冠侯掸掸马蹄袖,上前请了个双安“卑职见过中堂。卑职自少年时,就久仰中堂威名,心中仰慕久以,今日得蒙见召,实是三生有幸。卑职一到京里,就该到贤良寺拜见,只是琐事缠身,未能成行,反倒劳中堂奔波,这是卑职的罪过,还望老人家见谅。”
“我说过了,我已经不是中堂了,至于旧事,就更不必比。今天,咱们不过是同僚间的小酌,再有,就是我替自己的干女儿,看看人。我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相人,翠玉放心,我相过的人,他就不会有差,是龙是虫,一相便知。”
赵冠侯告了罪,坐到了章桐对面,虽然明知道相人之说,只是个笑谈,邀请赵冠侯,也是为了公事不会和自己有关。
可是不知怎的,等到落坐之后,一向善于场面应酬的杨翠玉,一颗心却跳的比往日快了许多,头也羞的低下,这场面,怎么像极了丈人相女婿?自己,又是否真能得偿心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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