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恭让你给我的?他怎么不自己给我?”郑妩叶看了信,却是这样问。这一问让穆衍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难道他给我写什么还有经过你这个兄弟的同意?”
“妩叶,长恭只是出发得急,没有时间一表衷心。”
“那么你呢?衍哥,你的衷心呢?难道也是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吗?”
妩叶的激动完全在意料之外,她拿着风筝的手松了,宣纸薄翼将风筝随风飞了几步,飘落郁郁葱葱的深壑。
“妩叶,我们回去吧。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在日落前下山才好。”
穆衍低了头向山下走,妩叶却向反向跑。
“妩叶,不要任性。有什么我们回去再说!”
妩叶是个倔脾气,不愿回头,穆衍只好追上去。眼见要追上了,山道上突然拐出一匹快马。
“妩叶小心!”
御马之人急速拉了缰绳,然而腾起的马蹄还是迎面踢来。穆衍使了轻功急速追上来,刚好把妩叶从马右蹄前抱开,然而自己却避不开随后而来的左蹄。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穆衍飞出老远。被马踢一脚对穆衍来说也不是天大的事,坏就坏在几步之外是郁郁山崖。穆衍来不及反应,已经飞出山崖。
“衍哥!衍哥!”
他听到妩叶急切的呼声,只觉得这声音越来越远了……
凤翔万里,鹰鸣空灵。遥远的鸣金声再也召不回那些阵亡的生灵。
长恭收起滴血的出尘剑,取下头盔。目之所及,横尸遍地、血色氤氲。
云啸走过去,看到猎猎长风吹起长恭齐腰的长发,他仰着面看向长空,身形落寞飘零。谁都没想到,这绝美的先锋将军,首战就取得如此辉煌战绩。
“殿下,我们胜了!大将军夸您骁勇果决,将来必为齐国之栋梁。”
“云啸,那是血,血能流成河!胜利,要多大的代价啊!”
“殿下!您是天狼将星。今后必将与血腥为伴。不必如此挂心。”
长恭闭了眼睛,眼前是两个少年充满希望的笑脸:衍,这是我们的选择。我将与杀戮为伴,而你的路还更加险恶。
他们要为没有战争的清平世界努力,少年的梦想才刚刚开始。
“殿下,有件事情……”
“怎么?”
“邺城送来消息,因为时值恶战,我没有立刻禀报。那是一个月前送来的……说是,穆公子受伤,昏迷了几日……”
第一次见到穆衍是在七岁那一年。与自己同年的这个男孩从马车里走出来,神情冷漠且抗拒一切。后来他跟自己说了父亲被害的事,说完哭了整整一夜。那一刻,他看到一个并不坚强的男孩……正如自己一样。从此在这个没有亲情的家里,穆衍比他的兄弟还亲。十四岁生日那天,他封了兰陵王,也就在那个星夜,两个少年握紧了手,说好为共同的理想奋斗。
从那天起,长恭要在齐国做最骁勇的战将,而穆衍将筹备前往敌国,开始漫长的潜伏。
衍,我们的计划才刚刚开始,你不能有事。
长恭日夜兼程,甚至顾不上换下战场上染血的战袍。进入兰陵王府后,他直接冲进房间。只见穆衍安静地躺在榻上,郑妩叶和他父亲靠床站着,几个医官正在和她小声讨论。见到长恭的那一刻,妩叶泪如泉涌。她喃喃说着:都怪我都怪我,要是衍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陪他。
仆射大人带着妩叶离开了,长恭独自座在穆衍床头。刚才医官已经说了,穆衍摔下悬崖,幸有武功在身踩了几棵峭壁上的树木,否者定然身亡。可是,他毕竟摔断了左腿骨,更糟糕的是受了严重的内伤,怕是一年半载不能下床。
穆衍的脸在暗暗的烛光里薄透得叫人心痛。长恭自责,他如此保护不了这个孤零零的兄弟。
“你回来了,听说你胜了!”穆衍醒转来,浅浅的笑容浮上苍白的脸,叫人不忍对视。
“长恭,不用忧心,我没事!”
“你这叫没事?我才出去几日你就闹出这些事情来,叫我怎么放心你去周国。”长恭也不知自己为何有如此无名之火,他站起来说,“周国你不要去了。潜伏的事、影谋的事,我们另想办法。”
“其他人去不行!周国的保举函已经送出去了,最迟下月,我得出发去周国。”
“衍,你疯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至少要休养一年。”
“不,有办法不用休养那么久。长恭,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待。”
穆衍躺在病榻,虽然不能动弹,却目光坚定。长恭似乎在他的目光里看到浴火的凤凰——那灵物为了重生在火里叫得如此凄厉。
慧远回昭若寺了,将穆衍的药留给长恭,让他斟酌行事。临行前慧远说:“穆衍执念太重,这是在重伤自己。”
长恭推门进去,一柄晃动的烛光前,穆衍半躺着看书,而妩叶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衍哥你听说没有,长恭在战场上那个神勇啊……听父亲说,此战之后,陛下要擢升他为仪同将军。”
小女孩脸上是无限崇敬的神色,就算穆衍根本不搭理她还是继续说:“要是我能在一旁看看就好了。下次出征我让父亲帮我讨个小校当当。”
穆衍脸上淡淡的笑容变得明显。他从书中抬起眼,说“长恭的征战才刚刚开始,以后他要做大将军、做太尉,还有得你美的!”
“可惜啊,长恭太漂亮,看到他的敌将都动不了手吧。他可占了便宜!”
合上书,穆衍看到了长恭。看到自己向慧远索求不到的药正在长恭手上。
妩叶也看到了长恭,为刚才的戏言捂上口,脸一红跑出房去。
“妩叶说得也有理,以后出战你戴上假面,也就不那么招摇了!还有,你给妩叶的信我看了,写得动情至深,笔力有不少长进,比以往的文章都写得好。信我没修改,已经给妩叶了。”穆衍说着自己笑了。穆衍的脸在烛光里跳动,他似乎真的笑得高兴。可是长恭没有心情跟穆衍说这些,他将手中的药盒举高,厉声道:“你是真想服这个药?”
“是,慧远说此药能快速恢复内伤,要不了一月,我能复原如初。这世上怕是再难找如此神药。”
“慧远也跟你说过这也是*,要不了十年服药之人会内力尽失、双目失明!”
……
“衍,你只是受伤,好生休养总能痊愈,何必找慧远要这毒药?”
“长恭,我们没有时间了……”
“唰”的一声,长恭已利剑出鞘。由不得穆衍说完,出尘亮晃晃的剑刃已经顶到穆衍额头。
“现在药在我手里,你自己来拿!”
穆衍的刀就在枕下,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双龙刀已经打在出尘剑上。可是长恭没再看到穆衍下一个动作——双龙刀刚碰上剑刃便被弹开双双落到床下。
几声金属坠地的声响里,穆衍猛地咳了几下,嘴角便不断地溢出血来。穆衍立刻闭上眼睛。长恭知道,怕血的穆衍,就算看到自己的血也会头晕心悸。果然,穆衍不敢再睁眼,捂着嘴的右手却不能止血,殷红的血正从指缝里浸出来。
“长恭,我们不能放弃!”
穆衍支支吾吾地说了这话,长恭再也不忍看下去,将药盒执向穆衍,转身便往外跑……
长恭明白穆衍的选择,换作自己也会如此决绝。可此后他心里总有这个声音:“高长恭,这就是为了你的理想吗?为了理想就一定要牺牲衍吗?”
大半个月了,眼见着穆衍的伤势飞速好转,他却不敢正眼去看。前几日,穆衍能下床了,妩叶激动得哭起来:“太好了,衍哥好得真快!”穆衍脸上是无比快乐的表情,他看向站在门边的长恭,长恭却立刻将目光避开。长恭不是穆衍,他不能将所有痛苦阴郁藏在心里,淡化于无形。
“长恭,这次你输了!”穆衍一笑,将一枚黑棋放下,“文武对弈我比你都稍逊一筹,你上次输棋是好几个月前了吧……刚才,你走神了。不,你现在还在走神!”春风暖了,满园的桃花残了,零落的花瓣飞旋过穆衍的脸,他那向来温和的笑脸现在是那么扎眼。
“长恭,妩叶怎么说?看了你的信她总会有所答复吧!”
“衍,你不要去周国吧!就留在齐国,我们一样能为理想奋斗!”他根本无心与穆衍谈别的问题,继续说,“敌国凶险,你还是……”
“长恭,”穆衍也突然定了神,严肃地说,“你忘了自己的话吗?你曾对我说过理想比生命重要。”
长恭愣了,穆衍也没再说话。片刻之后,长恭将旁边的酒壶拿过来,似乎与壶中酒有仇似的一杯接一杯的饮酒。不同寻常地,穆衍也举杯饮了两杯。如果郑妩叶看到这一幕一定为穆衍加入酒徒行列而惊讶得合不拢嘴,或许还会高兴地冲上来,再倒满自己的酒杯喝个一醉方休。可她没有看到。郑妩叶来的时候,看到另一个平时难得一见的场面——长恭和穆衍各自拿了看家本领在院子里打得如火如荼。
残落的桃花又被明晃晃的刀刃扬起,在耀眼的阳光下两个清瘦少年的身影犹如蛟龙般灵动苍劲。可他们每一招都是全力,剑刃刀锋上没有本分犹豫。直看得妩叶冷汗直流。
“你们怎么了?干嘛拼命呀!”她大喊,随即想到要赶快去叫人来制止他们。可也就在此时,两个少年突然停了都点到对方要害的招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响在兰陵王府清淡的小楼池塘和园子里,让人为少年万丈光芒的未来而动容。
立夏这天,穆衍带着两车金银和几个随从离开邺城。这些是他在敌国开天辟地的筹码。
长恭和妩叶送他到十里。分别那一刻他与长恭没有言语,只是对视一笑,妩叶在一旁喋喋不休、哭哭啼啼。穆衍所有的话语都是在安慰她。
马车启程了,初夏的晨光里送别的人儿随着故国巍峨的城墙渐渐淡去。最后那一刻他看到了,郑妩叶一边道别一边啜泣,长恭拉着她的手,看向他的马车,脸上是他常有的朝阳般明媚的笑容。
“公子,邺城已经看不到了!”随同的李三将通关文书放在穆衍身旁。穆衍这才将目光从邺城转向前方。他笑了,朗声喊道:“马夫,我们快点,面前的路还远着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