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梁台在未央宫西南最高处,天子登高瞭望之地。俯瞰之下,巍峨的未央宫阙尽收眼底。
宇文邕转过头来,何泉在带上权如玙后恭敬退下。
先是不语,宇文邕淡淡看向权如玙。
猎猎长风横过两人之间,带着透凉的秋意。
权如玙跪下,抱拳举过头顶,咬着牙说:“臣愧对陛下!”
……
没有任何回答,宇文邕转过身去。北朝帝王黑色的锦袍在风中飞扬,扬起金色的飞龙刺绣。
“臣昨日私自见了奚姑娘。”这次权如玙语气坚决,似乎已经抱定必死决心。
宇文邕开口了,语气出人意料的平缓。
“幕府血案,奚菡受伤,朕接奚菡进宫,是准备她病愈后册封为内命妇。可是奚菡进来当日,你却在朕的麒麟殿外跪了整整一日……”说着他转过身来,看向权如玙,“如玙,你身经百战、骁勇忠义,为何偏偏如此执着于一个女人?你我君臣,为一个女人而起间隙,岂不是让仇家痛快?”
“陛下……”权如玙抬头,帝王凌厉的目光他不敢碰触,立刻又低下头去,心中的歉疚愈演愈浓。
“周国之大,美好女子无数,你又何必眷恋奚菡一人?朕早跟你说过:公主臣女,但凡你看上的,朕立刻指婚给你。更何况……奚菡此女你摸得透吗……”
“她不是穆大人的表妹吗?这个陛下不是派人去洛阳查访过吗?”
“那你摸得透穆衍?”
“臣与穆大人同仇敌忾,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
权如玙倒回答得干脆,干脆得宇文邕不知该说什么好。宇文邕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轻笑道:“揣测人心不是你的事,你也不要想多了!起来吧。”
权如玙起身,然而不敢看向宇文邕。两年多来,自从穆衍来了长安,他经常看到宇文邕与穆衍把酒言欢、畅谈国政。在原州,君臣二人出生入死,他以为宇文邕对穆衍一定是绝对信任。今日,他才第一次听到宇文邕如此谈论穆衍。
“陛下,那让穆大人就任乐部尚书……”
“穆衍才情风流,坐这位置刚好。宇文护不希望他接触国政太多,这样安排也好!”宇文邕似乎不想在权如玙面前谈论过多关于穆衍的种种,最后说了句,“穆衍其人学富五车、才干卓绝,若能尽心尽忠是朕之幸事、周之幸事。为得贤臣,朕愿尽己之力……朕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穆府血案你查得如何?”
今年二月,穆衍在银州治理凌汛之际,穆府上下被刺客血洗。全府上下死伤二十余人。这件事情明着由京兆尹查案,暗地里,宇文邕派了权如玙协助。当然,此事瞒着宇文护、也瞒着穆衍。
“臣无能,血案蹊跷多,头绪纷乱。事发当日穆大人不在府上便可确认刺客不是针对穆大人。两名刺客见人就砍,拿了些财物。看似谋财害命,却为何要追已经逃出幕府的几个家仆和奚姑娘?其目的恐怕就是杀人,取物不过掩人耳目。穆大人家中珍宝多,长安人所共识,有贼人垂涎也不为怪。可是穆府家仆家丁如此不堪一击也真是奇怪,穆大人似乎并不担心己家财物的安全,直到如今也是戒备不严。另外,据幸存者描述,穆府大,路径复杂。刺客似乎有条不紊,轻车熟路。看似……还有,当时,穆府管家李三不在现场。直到两天之后才回长安,说是穆大人去银州之前指示他回洛阳置些东西。”
听着权如玙的叙述,宇文邕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又问:“之后李三可有异常?”
“没有,我问过穆大人李三的为人。穆大人说:此人跟着他已经三年有余,是一位故人的亲戚,知根知底,可以信任。”
所有线索就此打断,权如玙的茫然也由此而来,宇文邕轻叹道:“本以为此案为宇文护所为,看来实际情况复杂得多。不管怎样,天子脚下发生这等事,朕得给穆衍一个交代啊!”
这一刻,权如玙终于看到帝王温和的表情。上柏梁台以来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放缓,又听到宇文邕说了一句:“如玙,今晚你同朕去一趟穆府。”他刚应诺,耳边又传来宇文邕语重心长的话语,“如玙,大丈夫仗剑为国,莫因儿女私情误了前程。即便你喜欢的是杨柳舒这样冲动勇猛的女子,朕也不会拦你……奚菡朕仍留在宫中,你好好想想朕的话!朕总是希望你好的……”
“陛下!”权如玙再次跪下,深深低头,身为臣子,他自知罪无可赦。可是,宇文邕却是如此宽容。
“陛下,臣再不敢有非分之想。臣定当赴汤蹈火以报圣恩!”
肩上传来帝王的两下节律缓慢地轻拍。权如玙抬头,宇文邕轻笑,微微点头。帝王的身后是几个较高宫殿的飞檐,飞檐外一缕白云,万里碧空。
……
十六的夜晚,月圆如盘。鱼池里几只锦鲤悠闲地游动,掠起池中圆月的一丝涟漪。月影荡漾开来,牵动芙蓉花间的继续清风。
这一夜,穆衍府上没有其他客人,他似乎专门在等着她。当杨柳舒带上胡饼来穆府时,李三直接将她带到牡丹园里的观鱼亭。
穆衍一袭水蓝色长衫,独自一人凭栏举杯。月光之下,雕栏画柱之间,他清雅得仿若来自天边。谁能想到这便是昨日恣意放纵的风流公子呢?——可能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才离去不多时吧。
见她过来,穆衍轻轻举杯,满眼温和的笑意。
……
“今夜的月亮比昨日更圆,我愿和阿舒共享如此良辰美景。”杨柳舒入座后,穆衍为她斟酒。
杨柳舒立刻脸红,却发现穆衍此时虽然垂目,却扬嘴浅笑。似乎在故意促狭她。
“先生!”杨柳舒正色,穆衍还没有抬头,又说了句:“我刚才可看清了,你没带双龙刀来。”
“先生我为何要带刀?!”杨柳舒不忿提高声音,“我只想和你说说奚菡!”
似乎都在意料,穆衍没有任何惊奇,递过酒来,道:“你就不能晚点说?辜负如此美景!”
“我……”杨柳舒还不知道如何开口,穆衍浅嘬一口,笑道:“你今天去找皇帝了,他不会轻易放了奚菡。”
想到宇文邕当时要她入宫的话语,杨柳舒顿时热血上涌,却又不好对穆衍说,只问:“怎么办?我想帮帮奚菡。”
“你拿什么帮她?你自己吗?”穆衍突然正色,严肃的表情吓了杨柳舒一跳。片刻,穆衍摇头,饮了杯中酒道,“此时,我倒希望皇帝能放了奚菡,奚菡如此境地对于你我就如高悬于头顶之剑。你们两人,只能有一人能成为光,另外一人……”穆衍没有再说,杨柳舒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可是……
“先生,光是什么,你告诉我。如若为难,你让奚菡做光好了。”
穆衍抬头,看向中天明月,缓缓说出几个字:“一个公主……”真相只在一步之遥,然而,此次,杨柳舒的接近真相的步伐到此为止。李三急急忙忙跑来,打断两人的谈话,牡丹园门,几个人影向这方走来。那是宇文邕、权如玙、还有……奚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