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听了,嘻嘻一笑,吐舌道:“好个不戴头巾的好汉,这般有胆色。”
只是说到这里,却看见这妇人突然扶着额微微摇了摇头,片刻后才低声笑道:“可也作怪,这些日子怀了这胎,总觉得心里无处安置,见着那佛爷菩萨,才觉得安妥些。也罢,我听妈妈的话,明日收拾些香烛素果,也去地藏庵烧一回香罢了。”
王婆听了,又约好几时出门,几时碰面,说了些闲话,方才走回她那个小茶坊里去。
等着武大郎卖了炊饼回来,又听自家老婆说起这事,武大郎听了只会说:“这是好事,明天你和王妈妈自去。”
本来妇人见惯了自己丈夫的笨嘴拙舌,这时候,却有些腻烦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这妇人提了一篮香烛,还有些果子素点心之类,同着王婆一道去了地藏庵。
虽然地藏庵是个尼庵,占地却极大,几进的院落,都是佛殿,进进出出的男女香客也是络绎不绝。
王婆本来就和这地藏庵住持的薛尼姑相熟,拉着妇人的手就直接去找那薛尼姑。
到了二重殿外,却听得那大殿里一声磬响,就听着有个胖滚滚的半老尼姑,披着一领木兰色的袈裟,正唱佛曲:
“国主妙庄王,幼女妙善娘。父欲招女婿,修行不嫁郎。发去园中禁,容貌越非常。白雀寺中使,天神相助忙。遣兵去烧殿,精诚感上苍。逍遥楼上劝,苦苦不相降。押赴法场绞,虎背密山藏。灵魂归地府,十殿放毫光。究囚蒙解脱,香山得返阳。九载修行满,功成道德强。一家登佛国,快乐在西方。”
这一段佛曲唱完,就听那半老尼姑说道:“这篇鹧鸪天,说的乃是当日观音菩萨如何修行,才有庄严百化化身,有大道力。大众若发信心,起善念,便听贫尼演说,观音菩萨未出家时,如何托生妙庄王宫中,做了妙善公主,出家修行因缘。”
说罢,这胖尼姑又唱了一回曲,说起妙庄王如何向西岳道士求子,得西岳道士奏表五岳,得天帝差三个修行人来与他家做女儿。
王婆就立在殿门前听那胖尼姑唱佛曲,却不料一旁妇人却冷笑道:“那做大王的也是个呆子,既然花了千万的家私,一心要求个儿子,怎的神仙却只送了个女孩儿,还一送就是三个,都是一心要出家做姑子的。若我是那大王,便知道神仙都是些云来雾去的样子货,哪里还有虔心养着一班道士和尚!”
这话说出来,满殿听佛曲的人都不由得一愣,转头看了过来。王婆见着这些人眼里不善,忙一拉武大媳妇,说声:“我们且去后面送子娘娘面前烧香。”硬是半拉半拽地把她拖走了。
转过大殿,一路走到送子娘娘殿上,在香炉里点了线香,又把果子点心摆上,王婆不由得埋怨道:“武大媳妇,我知道你是个有见识的女子,可这话也要看个地方,也便是薛师姑素来好性,要换了那等大师父,今日我怎好带你囫囵身子走出去?”
妇人将篮子挎在臂弯里,不屑地道:“我虽不是个胳膊上能跑马的汉子,但若惹起我的性来,却管什么和尚?饶他是景阳冈上大虫,老娘也要硬按着他吃我的洗脚水!”
说罢,她眉间却是浮起一丝疑惑,不知道自己这股戾气到底从何而来。
王婆可不管那些,只是急着要捂住她的嘴,还没等她下手,就听得有人微笑道:“王妈妈,今日却与谁来小庵礼佛?”
随着这身笑,就见那薛尼姑手里拈着一串佛珠,直走到两人面前来,先把武大媳妇打量一下,便笑道:“无量佛,这位娘子看着好个福相,莫不是紫石街武大郎家的媳妇?今日有缘来至小庵,实在是贫尼的缘法,还请到里面文殊阁上奉茶。”
王婆却纳闷,这薛尼姑虽然号称是阳谷县有名的尼姑班头,却只爱奉承那些官家太太、富家小姐,武大媳妇只是个卖炊饼的老婆,却又值得她这样逢迎起来?
薛尼姑看着王婆脸上纳闷,微微一笑,却喊了一声:“妙凤、妙趣,你们王妈妈来了,还不快迎入云堂,请王妈妈用些点心。”
就见两个小尼姑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从前殿里转出来,拉着王婆的手道:“妈妈许久不来了,上回西门大官人家的大娘子赏了我们一斤好百果茶,还不曾动过,原来是为妈妈预备下的。”
这两个小尼姑笑语吟吟,把王婆围在中间,薛尼姑随即朝着武大媳妇侧身一让:“武家娘子,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薛尼姑见着自己就如此热情,武大媳妇猛地涌起一股本能般的警兆,可是腹内微微一痛,双腿就不由自主地跟着薛尼姑走了。
绕过了送子娘娘殿,又过了几重殿阁,直到了地藏庵后的花园中,那园中有一座小楼,门楣上安着一匾,写着“文殊阁”三字。
也不用薛尼姑招呼,武大媳妇一步步地就朝着那佛阁走去。
小楼中,供奉着一尊菩萨金身,那尊菩萨头戴玲珑宝冠,身披天衣璎珞,一双手合掌当胸,掌心里生出一朵青莲,莲心中捧着经箧,上立金刚小剑,正是文殊菩萨宝相。
但在菩萨身后,又伸出一对手臂,一手握着日轮,一手握着月轮,隐隐生光,显出一股不凡之意来。
最可怪的,就是在这尊菩萨宝相面前,也没有香烛,也没有供果,却是成列着一块块雕镂极细的木板,上面覆盖一层薄土,栽种着些细细瘦瘦的各色花草,还有刚发芽的豆麦种子。
每一块木板都放着些雕刻极为精巧的花木鱼鸟之类,有些寒碜点的用的是黄蜡,贵重些的就用的是金玉之类。每块木板上还都放了一个身穿莲衣、手拿莲花莲蓬的俊俏小童,也有泥捏的,也有金银、玉石、香木雕琢的。
武大媳妇见了,不解道:“这都是七夕时候,拿来装点的谷板、五生园和磨合罗娃儿,小丫头玩的物事,怎好拿来供佛?”
薛尼姑立在身后,听见她的疑问,颌首笑道:“娘子见事毕竟浅了许多,不知我佛门奥妙。”
她走到菩萨像前,从袖中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净瓶,用杨柳枝沾了些瓶中净水,洒在那些袖珍花园上面,一面洒,一面说道:“虽说七夕乞巧,但想那牛郎织女,一年才得一会,虽然贵为星主,哪里有闲情听那些人间祝告的事体?便用竹枝子挂了许愿文书,一夜供养乞巧果子,也不得青眼。倒是我僧家大慈大悲,菩萨们千手千眼,最能聆听世人悲苦。”
她一边说,一边洒遍了那些供桌上的袖珍花园,方才说道:“娘子请看,这位文殊菩萨,未出家前,乃是观世音菩萨的姐姐,上天敕封大善文殊菩萨,又赐她一头绿鬃白狮子做脚力。这菩萨有大神通,一双手捧着日月,能广照世间,真是大慈大悲,善能解诸魔难,若是做公的拜她,文官便得官运亨通,武官便得战无不胜,若是做田的拜她,五谷年年丰登,六畜岁岁兴旺,汉子拜了她,便命中有娇妻美眷,娘子拜了她,便得良人依靠终身,子孙富贵绵长,好处是一时说不尽的。”
说到这里,武大媳妇已经感觉到一丝诡异,摇头道:“我平素不信神佛,寒家也没多少银绢将出来供养菩萨,薛师姑,你慢慢在这里打理菩萨香火,我便先家去了。”
说话间,她就要朝外走,却听那薛尼姑淡淡地说道:“娘子是有大善根、大前程的人,何必走得这么急呢?贫尼还有些话不曾还娘子细细说来,这话甚长,娘子且坐。”
说话间,武大媳妇整个人就跌坐在地上,正落在一个蒲团上面。
只有那薛尼姑慢声细气地说道:“但文殊菩萨虽然神通广大,毕竟还不是佛爷,身边有个俊俏侍者,名唤磨合罗尊者,领了西天我佛如来法旨,总领世间百草、百谷、百花、百果,真乃是仙骨玉胎,风流人品,愧杀偷香的韩寿,羡杀掷果的潘安。只是这位尊者遇着魔劫,竟被一只野猪咬死了……”
武大媳妇听到这里,心中道:“神仙还能被野猪咬死,这等无用神仙,真真罕见。”
薛尼姑又继续说道:“文殊菩萨听得磨合罗尊者遭劫而死,心中大恸,便发大神通,将那秋牡丹、银莲花等诸般灵花做了一个花园,便将磨合罗尊者的身子安置其中,大哭了一场。菩萨的眼泪岂比等闲,滴滴都化作琼浆甘露,滋润满园灵草,更护得尊者身子不坏。待菩萨哭到泪尽之时,诸天震动,我佛如来在西天灵鹫峰上运慧眼观瞧,知道是磨合罗尊者遭劫,文殊菩萨落泪,乃发下佛旨与十殿阎王,好叫磨合罗尊者还阳。只是那时东岳大帝向我佛道;‘生死原是天数,这磨合罗尊者天定该遭此劫,纵放他还阳,日后还得再回返过来,总不是个了局。倒不如从此后,磨合罗尊者每年早春间,准他在人间与文殊菩萨相会,待得夏去秋来,再重返地府,如此方成个轮回也。’”
说到这里,薛尼姑感慨道:“于是牛郎织女二星主与文殊菩萨道:‘我夫妻每年七夕一会,便是入秋之时,便替磨合罗尊者打个前站,也使世人晓得尊者每年告别菩萨,只身入冥之期。’因此上,世上每逢七夕之日,便要备下谷板,种起花草麦芽,供养这磨合罗儿,以慰文殊菩萨之心。而菩萨见着善男信女供养磨合罗儿,便生欢喜心,广加慈恩,正如今日听贫尼说法的娘子。”
说到这里,薛尼姑满心宽慰,合掌赞颂道:“娘子种大福田,得大果报,今日入我门中来,是冥冥中我佛法旨已定。”
“有缘哉。”
一声“有缘哉”,在文殊菩萨像前供奉的那一排磨合罗偶人,不言不动,可是那一对工匠点画凿刻的细小眼瞳,却无声地转动,正落在了武大媳妇身上。
这些据说是代表着西方某位尊者的玩偶,不管是泥做的、金铸的、玉雕的,都只有巴掌大,就算是修行人,也很难第一时间发觉它们眼睛的角度微微变化。
但是武大媳妇看见了,看着那些嘴角带笑的可爱娃娃,露出了与他们稚嫩俊俏面容不相称的眼神。
她忽然觉得身上很冷。
然而她的胸腹间却是暖融融一片,似乎那个胎儿露出了极为欢悦的情绪。
薛尼姑向着武大媳妇再躬身一礼:“老尼恭请娘子入福田。”
一声“请”,却丝毫不见持礼身姿之后的温情,片刻后,文殊阁里已经悄无声息。
……
………
但凡寺院宫观之地,门内总少不了放生池,门外总少不了乞丐。
而放生池里的鱼鳖,山门照壁下的乞丐,都是世人用来表达自己善意最好的对象。
既然有闲钱,买了成筐成篓的甲鱼泥鳅,倒进放生池里,看王八们掀起一池的血腥,来表达对佛法的敬仰、个人的慈悲。
那自然也会抛下几枚铜板,丢下几块馒头,换一声有气无力的“佛祖保佑您老富贵长寿,百子千孙。”
只是自有寺院宫观以来,放生池里天天翻腾着血腥的捕猎场面,但落进乞儿碗里的铜板馒头却总也不够。
为人在世总是辛苦的,哪怕混丐帮也不例外。
而最近地藏庵外的丐帮兄弟们,更感到这个场子有点守不下去了,因为新来的这厮实在太狠。
曾经管着地藏庵外十几个小乞丐的丐头侯林儿,坐在地藏庵院墙下稍远的地方,一边摊开自己的破夹袄捉虱子,一边有些畏又有些敬地看着那个盘膝坐在地藏庵山门前的白发黑汉子。
也不知道那厮是从哪里来的煞星,看着是个哑巴,腿脚似也不大好,但是那一根铁拐却使得好沉重,将他们这一伙乞丐统统都赶开了去,只他一人包了地藏庵的场子。
但占了这场子,他又不好好讨饭,只是打盹晒太阳。只是这厮黑虽黑了些,相貌倒好,身子更壮健,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字门里的人物。反倒是来上香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二个的,都被他迷得有些邪乎,出了庵,还要在旁边茶坊里坐半晌,远远地偷看这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