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野用到了“尔其慎哉”四字,那便不是平常不靠谱地扯淡、说冷笑话。话音落处,李渔脑后顿时浮出一轮清光,清光中,当初授予他的太渊宫符印一闪即没。
魏野从袖囊中拈出绿玉瓶,将玉符塞拔开,倾出一滴流霞水母。
日光映照之下,这粒凝结太阴月华而成的流霞水母,在半空结为一粒灿然宝珠,幽幽月华随日光激发而起,映照在湖面上,闪动千倾银鳞。
粼粼水光间,云烟漫卷,似造化神秀,又恍如玉女投梭,转眼间水云飘拂间,巧织层云如锦。
锦云弥天处,魏野一脚踏空,虎吼如啸,正望着李渔双眼,身后下元太一真形图缓缓展开,隐隐显出云阙琼楼,千真万圣之影。
便在此刻,那一粒流霞水母化成的宝珠上,月华凝如长虹,直投入下元太一真形图中,引着一片鹤影排云而出。
只见丹顶白鹤双翅如轮,鹤背上坐着一个皓发老翁。
老翁头戴墨玉冠,身披玄鹤氅,手捧帛卷,老翁身后,有白兔负笔,玉蟾背砚,自有一派不凡气象。这玉冠老人先向着魏野行了一礼,随即便展开手中帛卷,那随侍他身后的玉蟾解下背上紫石砚,研出满池银墨,兔儿忙将玉管龙毫饱蘸银汁,捧与老人。
老人将龙毫拈起,向着李渔道:“下元太一君符命已到,水府小吏李渔,曾受职为燕地拒马河都总管,传文牒于河侯之所,奏书状于水官之庭,本洞阴之波臣,实鳞介之使者。丹箓有分,蒙纶恩于穷途,青籍留字,受玉诏于歧路。分茅土,桃花山以宅为府,建牙旗,玉波池聚族成军。呜呼!一介微员,膺斯上宠,实为异数,但竭尔诚,以报殊恩。”
这是过场,也是仪式,李渔将头抬起,秉笏大声应道:“小神谨受敕命,稽首再拜,一片丹心,誓于下元太一君道前,伏愿天地证盟,以鉴小神笃诚。”
老人点了点头,龙毫笔走如龙,转眼间便将这几句誓言抄录下来。他这里笔尖落处,锦云之上,随即有月华凝结成字,却是将李渔誓言分毫不差地拓印在了云间。
李渔随即立誓道:“小神愿护持道、经、师三宝,助真君阐扬教法,化育一方黎民,若违此誓,真性膏乎魔吻,长劫沦于幽冥……”
这誓言隐隐扯到外魔上去,魏野微微一动,轻喝道:“且住!”
一声轻喝,执笔的老翁顿时停下笔来,那尚未说完的誓言随之消散于锦云之间。
被魏野打断誓愿,李渔也是一脸不解,却见着魏野摇头道:“道宝先天地而生,任尔千劫万劫,末法末运,大道依然在;经宝乃真文结于太空,先天敷演成书,生生造化于无穷——这皆非你护持它,实在是它护持你。这样大愿,若是那等号称‘与世同君’之辈口中说出,倒还使得,落在你嘴里,却是个画虎类犬,大言欺人,平白地把自家预约给魔头受用,这咒誓魏某不给你见证,还不换一套来!”
李渔没有法,只好重又叩首立誓道:“小神愿普济此方黎民,若有黎民饱受贫苦、鬼邪、蝗瘟、水旱诸多苦恼,小神愿为众生护持,救八难,度八苦,远灾殃。”
魏野听了,向着执笔老翁笑道:“这回倒还算实际些,然而你且不要落笔,我再问一问他。”
说罢,魏野却向李渔道:“你说发愿普济一方黎民,我且问你,若有人贫苦交迫,你要如何救济?”
李渔这次先想了想,方才答道:“小神司掌水府,水府所产珠贝、金玉之属,可用来布施他们。”
这回答,在李渔,是说得足够四平八稳了,却见魏野只向着执笔老翁吩咐道:“誓言里‘贫苦’这两字可以删去了。”
见着魏野不甚满意,李渔忙道:“若有邪魔横行,小神当率水府兵卒,扫平祸患,还人间清平。”
魏野翻了翻白眼道:“俗子无知,不晓得邪魔在何处,便有你率着兵卒剿灭,人家未必领情。”
连着被否了两条,李渔只得苦思片刻,方才道:“若有蝗瘟肆虐,小神愿显化人形,传授世人捕蝗、治瘟之术。”
说到这里,魏野才算是点了点头:“这条还算是有些见识,但还算不上施政纲领,权且不删,以观后效。”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渔终究不是笨伯,应声道:“阴阳晦明,天运之所变化,小神虽能致风雨,亦不过借势而成。水旱之灾,因天时,就地理,小神愿领此方黎民,兴修水利,不复受地理所制。”
魏野听了,点了点头:“若能行得此事,你倒真有资格在此享受千载庙食!只是这是件细活,不可急功近利,更不得仗着神通蛮干。魏某遣你牧养一方百姓,却不是叫你牧猪放羊,养出一伙只会烧香拜神、万事不管的废物。凡夫牧猪放羊是打算杀了吃肉,养出这般无智无识的废物,又能派什么用场?”
……
………
史进醒来了。
说是清醒也不大对,他只觉得耳旁传出一阵阵不知什么猛兽不断嘶吼的声音,震得他太阳穴处一阵阵抽痛,浑身上下更是提不起一丝力气,连睁开眼也做不到。
他又不知躺了多久,只觉得有人拨开他的牙关,将一粒大如杏核的物事塞进嘴里。那物事一遇着口中津液,就化成一股清甜浆水,丝丝沁入喉咙。说也奇怪,自从浆水入喉,虽然耳畔还是不断地传来一阵阵怪吼,但是抽痛感却在渐渐地减轻,只是依旧软软地提不起劲来。
这样的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几个人在他身旁说话,起先是个老儿声口的发问道:“大真人,鲁师父,贵友这身子看着也大好了,怎的还不醒来?”
又听到有人带着些嘲讽语气说道:“史大郎身子虽然无碍,但是神魂损伤却不小,睡了这几十日,那都算是正常。有些倒霉鬼,神魂受创后,一躺几十年,直躺到寿终正寝也是大有人在。算起来史大郎实在是运气好,也得了大机缘,才能恢复过来,不信你们看,这几日只要身边有响动,他的眼皮就微微跳动,这说明他对外界的感知还不曾断绝,只不过神魂受创,尚需休养,所以一时睁不开眼罢了。”
这人讲论不休,史进只是听得似懂非懂,又听那老儿问道:“只是这位尊客许久不曾进食水,这般卧床干躺下去,就是个铁打的汉子,久而久之,也得变个病秧子。如今大真人要向汴京去,俺们庄户人家,不懂得岐黄之道,只怕弄坏了。”
那人随即笑道:“只是魏某本来就该启程向汴梁去,何况魏某遣门下白鲤君镇守此地,刘太公又有什么好担心处?至于史大郎的伤势,如今也无大碍。我那老徒弟开的药方,你们按时配了,熏蒸他的周身窍穴,疏通血气,等到时日完足,自然神魂凝固。魏某先前与他服了一丸华山大灵豆炼成的绝粒丹,助他辟谷巩固元气,等魏某这枚绝粒丹的药力用尽,他肠鸣腹饥时候,神魂也差不多养复完全,自然要醒转过来。到那时候,老太公莫忘了备下酒饭款待他。”
说到这里,那人又说道:“待史大郎康复,要往哪里走,只管随他。老太公若放心不下,遣人上桃花山顶新修的那间水龙祠中去报个信就是。”
这人与那老儿数黄道黑、说个不停,史进却没耐心细听,只架不住这两人喋喋不休,又一句句传入他耳中来,不觉得有些焦躁,却听得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道:“太公,洒家晓得你是个俭省做家的人,管待若久,足感盛情。如今史大郎身子也将养得好了,洒家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也该随魏先生向汴梁去,在大相国寺讨一个执事僧做,瞧一瞧那东京的风物,比起陕西有什么两样。洒家料太公是个好善的长者,必不会慢待俺这史家兄弟。”
听见这人声音,史进心中一震,只一个念头遏制不住地涌起来:“莫不是俺那做提辖的鲁达哥哥!”
然而史进这个念头才起,那一片兽吼之音再度贯穿脑海,转眼间又是一片昏沉黑暗,拖着他朝更深的地方沉下去。
黑沉中,史进眼前所见,只有一条通体鳞甲恍如黑曜石,顶上生着赤金独角的异兽,似龙非龙,带着浑蒙墨气,在一片浑浊无比的烟海中恣意嬉游。
除了一阵阵墨龙鸣啸,又有一阵阵长号小铙、摇铃击鼓的声音,一阵阵地穿插在墨龙吟啸之间,带起梵呗声声,莫名地多了一股庄严莫名的气息。
随着龙吟梵呗,烟海中似有一处处村寨城廓,数不清的人物在其中来来往往。
史进不知何时,已经置身在这样的一片村寨中,正见着一个身材精悍的壮汉,肩上挑着个担子,跟着一匹老马走路。那老马背上,驮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两个人都是满面尘垢,一副逃难模样。
史进望了一眼,认得是他数年前认下的枪棒师父,在汴梁禁军做过教头的王进。他此刻心思昏沉,突然见着王进,不由得脸上一喜,赶了几步上前,喊一声:“师父,可还记得小弟?师父说奉着老夫人去投老种相公,怎的到了此处?”
他这里叫,王进却似乎全听不到,只是随着马朝前走。
史进赶前几步,却发觉四周景色格外眼熟些,仔细一瞧,却大惊道:“这莫不是俺那史家庄么?当初俺被华阴县做公的扣了通匪罪名,只得烧了这庄子,在江湖上厮混,如今怎么又到了这里来?”
说话间,史进望见前面王进引着老母走了几步,正到了自家旧宅门首,本该亡故的老父从里面迎出来,将王进和他老娘请进去。史进心中疑惑更甚,追前几步,贴着门钻了进去。可是不管史太公,还是王进母子,都活脱脱没有看见他一样。
朝里紧赶几步,却见马厩前立着一个好生面善的俊俏少年,光着脊梁,露出一身壮健皮肉,上面纹着九条青龙。
那是几年前的自己。
鲁莽不知深浅,学了些庄稼把式便以为天下无敌,结果被师父王进一招打服。
轻狂不知世事,与做了山贼的朱武等人论交,却被山下猎户轻易看破关窍,告到华阴县里,不得不破家逃亡。
短短几年间的种种经历,此刻转眼如走马灯般一样样转过。史进眼看着王进去了延安府,史太公转眼一病不起,眼前自己与朱武这些结寨的山贼称兄道弟,却走了风声,不得不砍了那首告的猎户与两个华阴县都头,一把火烧了史家庄,在江湖上亡命。
可面前这小厮要是俺史进,那俺又是谁?
先天灵明之所以可贵,便在于智慧生命在漫长的进化中,有了这样清晰的自我意识。这一问“俺又是谁”起处,这一片烟蒙蒙的地界中,那些村庄,那些面孔,那些过往,似乎更加模糊不清,但又似乎更加清晰鲜明。
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中,龙兽鸣啸贯穿烟海,如虹挂天般的长阔龙身,直落在了史进面前。
按常理讲,这样一条庞然大物落地,就算不撞个天崩地裂,也免不了一场地动山摇,然而龙身触地瞬间,那些黑曜石般的鳞甲转眼间就化作片片鳞光,飘飞旋转间,显出一道高大人影。
史进望去,但见这人满头白发如雪,寿眉似剑入鬓,一部修髯恍如千条银线飘拂胸前,看上去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寿数,只觉得这老者气度俨然,举止闲雅,仿佛与画上仙翁一般。
再看他头上戴了一顶精铁锻造的高冠,上盘着双龙捧日之图,冠身簪着青玉横簪,玉簪两侧垂下冠缨,更透出一股威赫庄严之感。史进不认得这是古时诸侯所戴的委貌冠,只是想道:“这老先生脖子倒是有气力,撑得这样沉重的大帽子!”
老者身上,原本只穿了一件皂布长衣,然而龙鳞飞旋间,却是片片依附在布衣上,化作了一件黑底玄边、满身火色的朱锦法衣。老者双肩更多了一领异兽皮毛织成的云肩,无端更多了几分华贵气息。
只听这老者口中吟哦道:“拈花灵鹫谈空,点石虎丘说有。常发天龙啸,更胜狮子吼。曾借龙树华严藏,堪笑铁塔金刚手。”
吟哦间,老者一手拄着根翠玉琢磨的龙首短杖,走到史进面前,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方才笑道:“不想你这少年郎,经历一番劫磨,今日终于到了灾满脱难之日,可喜可贺。”
史进见着巨龙化形成人,又见这老人虽然须发如雪,却面色润泽如白玉,不要说老人面上的寿斑,就连皱纹也不见一丝,真应着鹤发童颜的老话。他也不觉害怕,叉手道:“老先生,俺一身好手好脚,怎么说俺灾满脱难?”
老人摇头笑道:“九纹龙史大郎,你在瓦罐寺里借宿,却不知道那瓦罐寺里的主持和尚崔道成,江湖外号‘生铁佛’,与他那师弟飞天夜叉丘小乙,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妖人。他们趁夜里对你下了闷香,要用你生祭邪神炼那妖法,若非老夫出手,你此刻早已魂飞魄散,连身子都被他们做了馒头馅儿吃下肚去!如今你神魂复元在即,眼见得又是条生龙活虎的好汉,自然是灾满脱难了。”
听着老人这样讲,史进想了想,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这样一件事,却是没什么深刻印象。可想明白了,他也不含糊,当即一礼道:“老先生搭救,此恩此情,俺史大郎没齿不忘,日后老先生用得俺史大郎处,便只管吩咐,俺豁命为老先生去办便是了。只是不知道老先生尊讳,仙乡何处,俺日后没处去找。”
老人摆手道:“些许小事,大郎何必在意?老夫乃沥泉山九溪泉府之主,俗家姓李,名孤竹,道号玉京子,大郎唤吾一声竹翁便可。也不瞒大郎,老夫本非凡人,已在沥泉山修道千年,将来有化龙飞升之望。此番救下大郎,不过适逢其会,老夫更非施恩图报之辈,何必言谢?”
史进听得对方自承非人,不由得想道:“这老人自称是龙神,莫非这里就是龙宫了?俺听说书的瞎先儿讲,海中有个大蚌壳,本是雉鸡精变成的,张开壳来吐出蜃气,就成了一片迷眼的水雾,变出这怪样来。俺想那蜃气总归着龙王管辖,莫非方才所见的景色,都是那蜃气作怪?”
似乎看出了史进疑惑,玉京子将手中翠玉杖点了点地,道一声:“大郎,沉眠多日,绝粒丹药力将尽,还不快些醒来?”
一句“还不快些醒来”,史进只见老人身形转瞬消失于面前,剩一片白茫茫烟云入眼,他还待问话,人已经不觉睁眼坐起。面前所见,只是一间素净客房,桌上放着一面铜镜,正对着他的脸。
镜中,史进额上一点朱砂龙纹,显得格外鲜活抢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