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曹史是郡廷曹掾之一,专司治安之责,然而黑水城的治安平日里都由县廷维持而非郡廷管制。就好像司隶校尉府执掌司隶部,然而洛阳京畿日常治安却是由洛阳令负责。
那么郡廷的贼曹史此刻跑来拦截这一队人犯,就显得很没道理了些。
魏野端坐在驴车里,微微睁开双眼,轻轻一哂,然后开口道:“王超,你去给那队兵卒带队的说,大汉决狱,皆由县廷初断,而后上报郡廷复核。这是朝廷法度所在,没有免去县廷断狱这一层手续的道理!若是他们不服,就叫郡廷的贼曹史亲自来见本官回话!”
蛤蟆王超立在驴车边上伺候自家这个主公,听着仙术士发话,还是微微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劝道:“主公,虽然你官位也不低,又是京官,要比这些地方官清贵许多。然而老话讲得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何必为了这些凡夫俗子浪费功夫?他们要提人犯,就随他们去就是了。”
魏野听着这石蟾精又来卖乖,不由笑道:“你这夯货,倒是个通人事的。然而本官的印绶,又岂是全自庙堂之上而来?这些马弁要是不识进退,你将他们为首的那厮拿下,一道问罪,又能值得什么!”
听得自家主公放了狠话,王超也是来了精神:“主公说得是,很是。量这些凡夫俗子,也当不起小僧正经一拳一脚。便是这十几个马弁,身上壳子虽硬,要认真对付起来,小僧也不过是花个盏茶时候。就是怕小僧杀得兴起,露了异样,反倒不美。”
就在这主仆对答间,铁师傅倒提枣木棍,已经先迎了上来,高喝道:“此是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魏公押送贼人,尔等不得放肆!”
听着铁师傅报出魏野的名号,这些郡廷的马弁也有些迟疑。那为首的骑士只是贼捕掾,身为郡廷佐吏中的一员,在魏野这样的京官面前,天然就有些抬不起头来。听着铁师傅这声呵斥,顿时有些进退两难起来。
他身为贼捕掾,地位说高不高,说小不小,本来民间词讼、斗殴寻衅之类小事,他是懒得理会的。这次来得这么急促,却是郡廷中有人催逼的结果。此刻见着对面也不是民户,而是官府中人,又是京官,顿时就不想管了。
然而他不想管,却有人非管不可。在他身后,有人一催胯下瘦马,先抢着出了头。
魏野端坐车中,眼见得那骑着瘦马,文儒模样的人物从拦路队伍中走了出来。又见那厮看去也不过四十许人,却早已秃了顶,铮光铮亮,只剩下顶上有些细发,也都短得束不起来,显然是早些年自愿不自愿地做过髡贼,伤了头皮。这样一副尊容,自然是戴不稳进贤冠的,只好拿帽缨子死死地绕了三圈,才算是让那歪歪倒倒的进贤冠勉强固定起来。
这半秃不秃的人物到了驴车前面,也不下马,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坐在马上一拱手道:“哪位是魏从事?某是张掖郡廷五官掾任冲昊,想同魏从事说几句话。”
听着这话,魏野冷冷一笑,司马铃早已知趣地将绣符车帷拉开,魏野也不起身,就这么盘膝坐着,并不是士人熟习的正坐姿势。不过凉州胡风甚重,任冲昊自己也是个好胡风的,倒是不以魏野此举为忤,拨马更向前几步,又环视了一眼四周民众,轻轻哼笑道:“魏公远道而来,怕是不知道凉州本地的风俗。本州乃至本城,都是羌汉杂居,不比关内。就算有些争斗,也算是常见的事情,本地武卒也不便去管,更不值得魏公这样兴师动众。”
见着魏野不发一言,任冲昊更加得意,将声音抬高些,大声道:“何况当年孝安皇帝时候,激起羌乱的罪臣也是行事过于操切,才使得凉州一日三警,万民不安。乱事弥平之后,我凉州十六郡官署痛定思痛,重新定下安边之策,方才保得西凉如泰山之稳。”
魏野右手按膝,不带什么情绪地回答道:“本官在京中,从未闻这些年西凉守臣有何安边之策进于庙堂之上。”
任冲昊也不在乎魏野口气冷淡,带着指点江山的气度,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文官,回答道:“倒也不算是足以惊动圣驾的文章,只是两句颇粗鄙的话头,道是’羌人离不开汉人,汉人离不开羌人’,这唤作汉羌一家,兄弟之义。”
这番话听得魏野面上露出讥刺笑容,司马铃则是微微蹙眉,忍不住开口道:“做兄弟的,那肯定是一个屋里吃饭。但是羌人、胡人都当了教民,吃饭要讲究什么清净不染、真而不杂,不和汉人一起吃饭,这算什么兄弟?”
这秃顶五官掾听着少女反驳,居然还装着一片好气度的模样,向着魏野说道:“魏公也当知道,我朝以孝道治天下,能行孝友,则能行忠义。那么汉人富庶是哥哥,羌人贫困是弟弟,哥哥多照顾弟弟一些,不和不懂事的弟弟置气,于是汉羌和顺,亲如一家,岂不是甚合孝友大义?”
魏野面上仍然在笑,不由得拊掌道:“任掾史这一篇‘羌汉一家两不离’的高论,以正合,以奇胜,立论堂皇而别通幽处,实在是巧妙得很了。”
听着魏野讽刺,任冲昊倒是安之若素,淡淡一拱手道:“魏公赞誉,愧不敢当。只是如今刺史梁公在任,只以这‘羌汉一家不相离’七字做治凉之策,倒是大见安定。魏公不过是路过黑水城,不知本地风俗,更不知边郡虚实,奉劝魏公还是不要干预我等地方守臣的牧民之责了罢!”
这一声劝,在任冲昊看来是足够的有礼有节,但是落在蛤蟆王超耳里,还值不得一个屁价钱。他抢先跳出来,大叫一声道:“我家主公办事,要你一个杂佐小官儿废话什么,还不快把道让开!”
任冲昊虽然只是受张掖太守征辟的佐官,但也算是一方长官,不是那些斗食小吏可比,在王超这样的区区京官部曲面前,还是要讲究些矜持风度的。他也不去看王超,只把两个眼睛盯住了魏野,貌似谦恭地一低头:“魏公身为京官,身份清贵,怎么能和这些刁民一般见识?要是万一这些刁民搅起什么事体,只怕魏公也是不好交代的,此事便由郡廷处置,魏公且回传舍休息,如何?”
一摆手让王超闭了嘴,似笑非笑地看了面前这秃顶五官掾一眼,魏野反问道:“则这些人犯,阁下打算如何处置?”
听着魏野口气已有所松动,任冲昊也是放下心来,笑道:“这些刁民的处置,自然是依大汉律令、圣人春秋行事。圣人讲求忠恕,教民以德,我等地方官,便该从‘少杀少捕,论刑从宽’八字上做起,余下的事体,就打发他们族中长老教谕,也是两便之策。”
听着这厮在自己面前谈什么“少杀少捕,论刑从宽”,魏野笑一笑,回答道:“依律,此辈当按盗律治罪。然而他们所坏之物,不过数百钱,依律令,为盗不盈廿二钱者,只处罚金,不加余刑。既然任掾史分说利害,本官何苦穷究其罪,枉作恶人?”
听着魏野口上服软,任冲昊面上神色一松,而四下早已聚拢的人们,看向魏野的目光,也渐渐失望。
仙术士也不管他们,只是一指这群教民,冷笑道:“虽然贵地讲究少杀少捕,然而此辈却总要小惩大戒一番,才是圣人教化之道。”
任冲昊轻轻咬了咬牙,只道是魏野这年轻得意之辈,被伤了脸面按捺不过,要找回些场子。然而那些被捆成一串的教民却是有些慌乱——这小胡子的官儿,心黑手狠,也是大家都见识到的,万一叫他又出些恶毒法子来整治自家,可怎么处?
魏野看都不看任冲昊的脸,手指在这群教民,说道:“依律,似尔等这样干犯王法,当每人罚金一两。念在郡廷有仁厚长者为汝等求情,我便将汝等开解一二,减免些罚金之数。王超何在——”
听着主公唤自己,那石蟾精早已按捺不住,一脸狗腿地凑了上来:“小僧在此,主公有什么吩咐?”
魏野一指面前这班教民,一字一顿道:“且将这些人犯身上衣衫杂物尽数剥了,充为罚金,犒奖出力拿贼之人。若他们身上还余下半寸线头,莫怪本官不讲情面!”
王超这石蟾精正在憋气的当口,听着魏野如此吩咐,当下就叫了一声好,凶神恶煞般地扑了过去。
他也不辨什么衣服好坏,只五指如钩,管是包头布、小白帽还是对襟、交领衫子,更不分什么腰带、经匣、匕首、靴子、布履,只要撕剥起来费事些的,都是大力一扯,变成几截破布。这年头,就算是破布也是值些价钱的,倒不怕无人去要。
摊上这么个凶残的妖怪处置,那些教民又哪里是对手?只听得这帮子教民各个都是惨叫连连,倒像是大姑娘遇到了无赖,要拼命地保护自家贞洁一般。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里,眼瞅着地上被撕剥下来的衣裳堆了好一堆,这群教民也是被剥得如光猪一般。王超一面扒衣裳,一面不客气地扇耳光,拿脚踹,喝骂个不停:“嚎什么丧?都嚎什么丧?遇上你佛爷我,这般扒衣开光,都是尔等的福缘造化!要赶在佛爷未皈依主公前,便不是扒你们几件衣裳便作数的,囫囵着剥皮剔骨,才见得佛爷师门的手段!”
他这里扒一件衣裳,便拿着四周炫耀一圈,倒像是个刽子手砍下人头后,手拿人头示众一般。
王超肯卖这力气,四下围观的人也肯凑趣,每扒一件衣裳,顿时就是一片喊好之声。
在这一片喊好之声里,却显得任冲昊的脸色越加败坏了。
是,扒衣裳算罚金,任谁说破大天去,也只能认一个“少杀少捕,论刑从宽”。然而,魏野玩的这一手公开行罚,扒衣示众,不止是这帮教民连着他们身后的大礼拜寺颜面尽失,就连以任冲昊为首的郡廷里这些和羌派,也是权威大损。
任冲昊盯着魏野的车驾,咬了咬牙,深深呼出一口气,方才道:“魏公如此行事,怎么不顾忌些朝廷脸面、汉官威仪?这是……”
然而魏野却不理会他再放什么厥词,道一声:“铃铛,这样画面,岂是你一个女孩儿该看的。”说罢,也不见得他动作,四面绣符车帷已是应声而落。
绣符车帷后面,魏野的声音淡淡传出道:“律令不外人心,有罪自然有罚,这便是当年太祖高皇帝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之真意。任掾史,还有何事要与本官分说吗?”
到了这样地步,怎样分说其实都已无什么意思,任冲昊也知道在这个讨厌京官面前,实在讨不了什么好去。别的不论,黑水城中,除了太守段乐泉,也没第二个人官位能压得过魏野这个六百石京官,而这些小事,又怎能惊动正在陇西郡参谒凉州刺史的张掖太守?
想到此处,任冲昊强自忍下一口气。他叫过身边一个亲信,打发他急忙到祆坊大礼拜寺报信外,也只能板着脸道一声“告辞”,带着一队兵卒,与贼捕掾怏怏不乐地去了。
眼见得任冲昊一行人灰溜溜地退走,铁师傅走近车驾前,拱手问道:“魏公,那个任掾史是这黑水城中太守亲信,你这样折辱于他,只怕日后难免要生些波折。不知魏公有何章程,还望示下。”
魏野端坐驴车中,低笑一声道:“本官的章程也不过是见招拆招,就算事有不谐,本官照样能以力破巧。铁兄,你既然肯站出来,那么一事不二烦,就劳你将这些杂物平分给出力押送这些教民的兄弟们。且不要忘了造个册,留下他们住址名姓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