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愿离婚。
先是觉得这字刺眼,而后觉得胸口开始隐隐作痛。那行铅字似化作了一柄利剑朝人的胸口刺了进来。
不知道霍景在看协议时是作何感觉?结婚时,他们也正儿八经地说过执子之手,与之携老之类的傻话。如今,已不拖不欠。她原本对他还有点愧疚之意,可看他利落地斩断她与善铭的关系,恩和怨就此抵消了。就像他说的,大家都重新开始吧。让她感激的是,他最后发了点善心,让善铭多留了一礼拜。
霍景过来接善铭走时,她正好赶着去上班,在玄关处碰了个面。她边穿鞋边和他客气地打招呼:“哦,你来了。善铭还在睡觉。”
他抬腕一看表:“是有点早。反正没事,等一会也无妨。”
她不是没想过带着善铭一声不响地走掉。就算霍景找不到他们,善铭跟着她有什么前途?她自问是一个浑沌、迟钝,幽怨的女人。在霍景眼里,她简直像病人一样不能自理。未来又能有多少智慧和心力正确地发挥在善铭身上?每一个母亲都希望孩子有个光明的前程和将来。显然,孩子的爸爸睿智冷静,能力超群,事业成就显著,栽培好自己的儿子是顺风顺水的事。她也不能自私带着善铭走掉。
前晚,她陪善铭一起吃糖,一起叠纸飞机,说了一晚上的话,在这小耳朵旁唠唠叨叨地只有那一句:“记得一定要听你爸爸的话。记住妈妈很爱你,很爱你……”也不知道善铭有没有听懂,反正听她说什么就点头说:“嗯——妈妈,宝宝最乖了。”
咏恩就笑着抱他。他垂着头一门心思地折着纸片,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厚实浓密的睫毛大概是像她,长长的伸展出来向上翘着,仿佛可以稳稳地托住一只笔。她吻他圆嘟嘟的小脸蛋,柔软的黑发,闻他身上尚未褪去的乳味,心里觉得有密密实实的幸福,所以就笑着哭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然后又偷偷地擦掉。善铭以后的叛逆期、青春期、躁动期……就只能凭着想象了。她抱一点乐观的想法。长大成人后的善铭跟人谈起他的妈妈:“哦,我妈妈人很好。可惜,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但记得她很爱我。”
咏恩穿上鞋走了两步,回转身来跟霍景道别。
霍景也客气地说再见,又问了一句:“你几时走?”
“下周吧。”咏恩把肩上的发掸了掸,望着他有点踌躇:“我可以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说。”
“以后善铭不愿意不喜欢的事你不要强迫他。我知道他跟着你,要什么有什么,但你不要因此而干涉他的意愿。让他能够自由地选择一些对自己很重要的事。”
霍景忽而笑了:“咏恩,你认为我有强迫症?善铭的命运在你看来很悲惨?”
他的笑里抑着一股悲哀的怒气,咏恩觉得自己弄巧成拙了,勉强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善铭说话的机会了,虽然我知道未必会起作用,但我不想放弃。”
霍景敛去笑,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你放心,虎毒不食子!善铭是我未来的希望。婚姻关系让你厌倦了,可以做第二次选择,可以斩断、放弃、可以半途而废。可亲情关系无从选择,不可能轻易被斩断!我们父子间不会有隔夜仇的。”
话语间强盛的气焰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她听得出来,霍景对于两人的恩怨仍是耿耿于怀,认为她很早就放弃了他们的感情,放弃了他。可这一切又从哪里说起呢。是非对错,谁又能说得清?咏恩咬牙,拎了包,逃也似地冲下了台阶,一头扎进清晨渺渺而清冷的雾里。
事情安排得紧锣密鼓,她容不得自己有闲下来的空档。离婚协议签好以后,双方便一起去了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一切都很顺利。木然地签字、拿了离婚证书、解除夫妻关系。走出民政局,两人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匆匆忙忙地分道扬镳,汇入永远熙熙攘攘的街市人流。
天色很不错,瓦蓝瓦蓝的天上缀着的白云像大颗棉花糖。对街的面包店里飘来杏仁蛋糕的香味,闻着都觉得甜得发腻。咏恩在路上走着,觉得视野中的一切如平常,又似与平常大不一样,画面是拷贝的拷贝的拷贝。
在她怀疑自己是梦游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里头有个蜡笔小新的声音说:“宝贝儿,恭喜出围城——要哭脸、要骂人,赶紧过来。”
咏恩笑笑:“这么说,我不找个肩膀哭有点对不起观众了。”
“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我一直背负着一座山在走路,现在身上突然轻了,整个人虚得像根稻草似地要被风刮走了——”
芝芝觉得安慰不是,打击也不是,只好拣点实在的说:“乐观点,你离个婚都成富婆了,不算最惨的啦。要是觉得空虚的厉害,姐姐我教你选个蓝筹股玩玩。”
“算了吧,我打算去读书。不聊了,我去解决午饭。我得赶紧回文化馆了。”所幸还有那一点寄托,不然她现在站在阳光底下真不知该往哪里走。
而后的日子就是忙出国了。陪老李参加完工美研讨会,也许她会找个学校修西方美术史。她听老李说过,那边有个艺术专修班专授EH·贡布里希的艺术理论。她对老贡的《秩序感》很感兴趣。在温哥华安心地待个一年两年,打发时间亦充实自己,都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她带的行李并不多——最重的是善铭厚厚的一本相册。一早就谢绝朋友们的践行或送行。
芝芝在出发前一晚上来看她。两人坐在沙发上一手端杯威士忌加冰,一手夹着烟,聊着刚入大学时候的趣事恣意地大声笑,时光如梭,如今各有各的笑着笑着便觉得苍凉。芝芝说:“你们离婚是不是因为程城那事——”
“那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怪不了他。”
芝芝开玩笑说:“你别走了!你跑到那个清冷的地方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帮你介绍个好男人,拾掇拾掇,再嫁!”
虽已喝了几瓶酒,咏恩脑袋倒清醒的很:“我结了两次婚还不够吗?说不定我就跟婚姻犯冲,活该一个人终老。”
芝芝唏嘘:“倒是很难再碰到霍景那样好的男人了。就算遇到了,也不可能有他那样对你好。他奋不顾身替你挡了一枪,你还记得吗?咏恩,你为什么就没抓牢呢。”
当然都记得。她坐在通往机场路上的车上时想。记得的东西太多了,不想记得的也都在郁积心里。开心的和不开心各占一半。她要出发去远方,背负不了那么多重量,要一一放下。霍景说了,大家要重新开始。
她不知道在临行时是不是该给他个电话。
车子行驶在一条两边立着白杨树的马路笔直地通向远方。灰绿的树叶在风中哗啦啦地抖动,就像河边涌起的一阵浪花。这一切静谧而诗意,充满旅途的伤感和希望。咏恩探出车窗外看风景,附近有如小格子的麦田、池塘,远一点是青山,山顶与灰蓝的天溶成一团。她呼吸着新鲜空气,长发如一朵在风中飘动的蒲公英。她望着远方,痛快地落泪:霍景、善铭,我走了……
电话还是没拨出去。
倒是老李的电话打进来了,问她到哪了。他们俩没有一起出发,因为老李临行前去了参加铁杆朋友的喜宴,因地点离机场近,他坐的车已经快到了。时间还有余,班机是十二点整,还余有一个小时。咏恩离机场还有三十分钟。车子驶过这条直路,拐弯上机场邻郊的转盘路时,车流开始增多了,几辆白色的士大巴迎面驶来。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低头一看,居然是霍景打来的。
她摁了接听,因为太意外而有点紧张。她盯着旁边商店的钴蓝色招牌,小声地说:“喂,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耳畔响声一声尖利的急刹车,车轮在柏油马路上磨出一阵阵粗钝的声音,随后“砰”地一声巨响,就像平地放了个*似的,地面都要抖动了一下。声音还未落下,咏恩就感到车子猛地一震,她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倾,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什么,她禁不住尖叫了一声,手机就从手中掉下去了……手机电板摔破的声音完全淹没在车辆疯狂的鸣笛声——
车祸了。
霍景在那头也听到一声巨响,随即手机的通信就断了。刹那间,心里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赶紧又拨了一次,里面的提示音是:用户无法接通。他重拨了五次,依然是同样的结果。他急得要命,大声催促司机:“快点!”
他原本不打算去机场送咏恩的。可一个早上坐在会议室里,看着策划总监对着投影仪讲解楼盘的规划模拟图,他总是心神不宁,脑海里全是咏恩的样子。知道她这一走,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摸着资料翻过来倒过去就是觉得焦躁、坐立不安。末了,他提前结束会议,让司机开车直奔机场。他知道她的航班时间,约摸着她这个时候应该在路上了。也许在上飞机的前半小时,还可以说说话。也许……他心里很乱,无论如何要见上这一面。
司机不敢马虎,猛踩油门。二十分钟后到达机场邻郊转盘路,发现那里已堵得严严实实。他跟路人打听道,一辆的士车转盘路的入口,为闪避一辆运水产的货车,一拐,朝对面的机场巴士车冲了过去。事发突然,巴士车刹车不及,撞了个正着。这一撞,后面的十几辆车发生了连环追尾。那辆的士车的车头几乎被撞得陷了进去了,司机和里头的乘客已送到医院去了,撞得那样猛烈,怕是性命难保!交警正在处理现场,发现那辆水产货车竟然是无牌驾驶……
霍景后面的听不进去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都颤抖起来。他又一次拨打咏恩的电话,依旧是——无法接通。根据断电前最后发出的那一声音判断,肯定在地上摔破了。他又问:“你知道出车祸的乘客长什么模样?”
那人摇摇头:“没看清。听人说,乘客是个年轻女人,肩上挎了个黄色手袋,大概是赶去机场的。被拉出来的时候没有出一点声,满脸都是碎玻璃扎,全身都是血,怕是骨头都碎了。啧……吓人!”
黄色手袋。霍景猛地想起——咏恩的手袋就是这个颜色!在湘西买的手工缝织的小羊皮手袋,背了有一年多了。她念旧,东西总是越用越有感情。莫非出车祸的真是她?他看着不远处那辆皱得像纸一样的蓝色车,围在旁边看热闹的人流来了一拨又拨,场面喧闹不堪。他越看越觉得恐慌……
司机见他迟迟不指示车该往前开还是打道回府,就迟疑地喊了一声:“霍总?”
霍景仿佛没听见,那如乌云压顶般沉重脸色是司机三年来第一次看见。他提醒道:“霍总,先别急。我去问一下他们人送到哪家医院去了,再直接去医院看看罢?”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司机把车停在不远处,就下车去了。不到十分钟,他跑了上来说:“在第四人民医院!听说正在紧急联系家属呢。”
那种不详的预感又涌了上来,似块铅石紧紧地压迫着他的胸口。他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那人不一定是咏恩。就算是,她那样善良如佛教徒的人,不会出事的。去四医院又花了四十五分钟。车速很快,可这个过程漫长得让人饱受煎熬。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膝盖,始终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那样紧张,他身上像在被火烤着似的,蒸出密密的热汗,那个可怕的念头时不时闪过,身子又是一阵阵发冷。
司机很快就问到了病房号码,迟疑了许久才说:“是的——黎咏恩小姐在4021。”
他的脸上全无血色,身子僵住,没动。司机催促:“4012,护士说快去!”
那个‘快’字,让他脑袋嗡哗作响,觉得一阵阵眩晕。走入白色的病房时,他的双腿沉重地像拖着两条粗重的铁链,如即将接受末日的审判的死刑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