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铭被遮住眼睛的同时,视频里——那把沾血的刀尖已经利索地捅进同一个身体。
不到三分钟,那已经是具死尸。
刀尖直穿透喉咙。
血腥的场面当然不能让小孩子看到。善铭不懂,只知道眼睛被妈妈蒙得死死的,很不舒服。旁边的音响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滋地一声,什么东西破了。就像老鼠吱地一声踩在脚底,慢慢地搌着、搌着、呼吸声在逐渐微弱,直至化成一滩无声的血肉。那人跌跌撞撞几步,再也发出不声音来,“砰”一声,人像块门板似地跌落在地上,喉管里发出的声音似最后的*,似呼吸,绵长而痛苦,一会就断得干干净净。
有人咭咭地在笑着,笑声渐渐慢慢扩大,震着人的耳朵。
善铭觉得气氛很奇怪,心里也蒙上一层恐惧,虽知道身边是最亲的人,却只想逃离。他奋力挣扎,手抓着妈妈的手,蹬着腿要下来,要离开,以他的语言能力却表达不出来。
只好哭。
使劲地哭:“妈妈!”
遮眼的手移开了,咏恩把善铭转过身,面对着自己搂在怀里。他哭得哂里哗啦地,撇着嘴,漆黑的眸子里溜溜地闪着水光,非常委屈的样子。
咏恩觉得鼻子里有膻味,胸口很闷,快要呕吐出来了,耐着性子轻拍善铭的背:“善铭乖啊,不哭,不哭。”妈妈一呵护,他看在眼里,哭得更伤心了。咏恩哄着哄着,在这愈演愈烈的哭声中更加心慌意乱,惭惭失去耐烦心。这边在哭,视频里的人站在血泊中笑,她脑袋里像有个尖锐的锯子在使劲地一下一下地割着,意识混乱,分不清现实与虚境。冷着一张脸朝善铭吼道:“闭嘴!哭什么!男孩子不要老是哭!”
善铭被吓到了,眼睛直盯着她,声音停了。
从出生到现在,几乎没人和善铭讲过重话,更没有被凶过。那样来之不易的一个宝宝,像小王子一样矜贵,是全家心头的肉,骂一句都舍不得。
可惜,停三秒钟,他嘴往下一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咏恩捂着脑袋,觉得整个世界都混乱了……
想吐,始终没吐出来。
她恢复理智,茫茫然地抱住善铭起身,往阳台上面走。往前一步,“砰”地一声,膝盖猛地撞到木椅子上。她一点也不觉得疼,踢开椅子,推门往外面走。手机械地拍着善铭的背,无意识地胡乱哄他:“善铭乖宝宝,别哭啊,等会儿给糖糖给你吃。”
大风把阳台上的窗帘掀了起来,抖得窗子呜呜作声。风中带着湖边的水汽,刮到人脸上湿湿凉凉地,好像全世界都在伤心地呜咽。咏恩摸起窗台上的一只白兔,递到善铭的眼前,拌了拌兔子的长耳朵,强颜哄道:“兔宝宝在看着你哦,再哭,他不跟你玩了。”
哭声渐渐小些了,咏恩抱着善铭一点点地摇着,拍着。他倚在她怀抱里,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只觉得妈妈太奇怪了,从来没有这么凶过的。小孩子的眼睛真是干净,因为什么都不懂。咏恩抚着他的眼睛,喃喃地说:“宝宝,知道么,你爸爸一直在骗我。他到底瞒了我多少事啊。我真是傻,郑南的事怎么会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呢。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不想知道……要平静的生活,真的有那么难么?”
视频仍在播着,咏恩胸口不断泛上来酸水,她喉咙抖动着,怎么也吐不出来。
苏宜咭咭咯咯地笑着,她伸出两个手指往在郑南身边的血泊里蘸了蘸,然后放进嘴里尝了尝。
苏宜尝到了血腥。
苏宜举起两根血淋淋的手指,血爬上她的齿缝,血从她手指滑下来,流过手腕,穿过一个钻石手镯,到了胳膊肘,最后滴下来。
苏宜挨着郑南的尸体跪在地板上。那摊血泊越来越宽,直至触到她的裙摆。
她说:“郑南?”
血爬上她的裙摆。
她说:“郑南,够了,别再装死了。”
血一丝丝浸湿她的裙摆。
苏宜尖叫起来。
郑南成了地上一具冰冷的尸体。
咏恩的怀里是善铭温热的身子。
她想了十个理由去恨霍景。又想了十个理由去原谅他。
为什么去恨?恨他没良知。他派人去监视郑南和苏宜的生活,早预见到了事情的严重后果,宁可让人拍下凶案现场,却没有良知把郑南从危难中救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她杀死。
良知。
良知——在这种情境下可真是个复杂的问题。
霍景的良知?
他的妻子卷了他的巨款带着情夫一声不吭地逃跑了,留下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和绿帽子的名声,他恨不得将他们俩挫骨扬灰,碎尸万断。
而妻子与情夫因生活的磨擦产生内讧,继而互相残忍地伤害。目睹这对自私的亡命夫妻争斗,霍景会慈悲到不计前嫌地去救人么?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冷酷与无情,对他的良知与慈悲绝不会抱任何幻想。他说过:自作孽,不可活!她是他的妻子,更了解他的脾气,根本不能以一个圣人的道德标准来要求这个男人。
可他的欺骗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这段血淋淋的视频实在令人搌转难安,过目难忘,成了塞在她心口的一块硬石头,上不去也下不来。她又开始恶梦,在梦里勒着自己的脖子喘不过气来,最后尖叫着醒来。
霍景起身抚住她满腮的汗,说道:“咏恩,怎么了?”
一连三天她都在半夜里尖叫着醒来。
咏恩不说话,摸黑爬下床,从抽屉里摸出一瓶舒乐安定片,摇下一把放在手里。霍景疑心是安眠药,那也吃得太多了。一把抓过她的手,掰开,把药一颗颗拿出来,呵斥:“吃这么多,你想自杀吗?”
水杯咣当一声摆在柜子上,咏恩冷冷地挣脱他的手,走到窗边说道:“不用你管!”
这句话听得霍景心里竖起了刺。拧开床头桔色的灯,在灯下看了看药瓶上的说明,说道:“这是精神类药品,没有医生的处方不能买的。”
咏恩盘着手不回答,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霍景很不悦:“你在哪买的?”
肯定是在私人诊所买的,那个医生怕是不想活了。
咏恩不理睬:“把药给我!”
霍景拿起那瓶药直接往窗外扔,咏恩伸手阻止,他利落地扣住她的手腕,她始终挣扎,奋力地又推又撞。他于她的体力根本就是压倒性的优势,霍景不动,任她像个孩子似地胡乱抗拒。失眠的人也许都竭斯底里,他本能地抽她一个耳光,却还是不舍得。
咏恩转开脸去,不理不睬,往门口走。
霍景很恼火,截住她,打横抱在怀里低头审视她:“黎咏恩,够了啊,别惹我生气!”把她扔到床上,搂紧了,在她耳边低声一字一句地警告:“听好了!再乱吃药,我不会饶了你!再去那个诊所买安定,那个医生铁定完了!”
咏恩静默。这种乖僻的静默却让霍景很生气,他说道:“你有气就撒出来,不要闷在心里。我隐瞒视频的事,是怕你知道了伤心。我只是想保护你,你明不明白。你把郑南的死嫁接到我身上,满意了吗?”
“你做得那么周到,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咏恩咬牙说道:“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儿?”
咏恩已经有三天冷着脸没和他好好说过话了,一开口,话锋利地伤人。
她在和他冷战。她一不高兴,这栋楼里的空气急骤降温,霍景觉得非常不适。他们的幸福生活过了多久?从去年的元旦到现在,也不过一年多。他习惯了她笑意盈盈地样子迎接他回家,这三天她却把他当空气一样。由热转冷太快了!
那天,她不说话只把那张存储卡扔在他面前。
派去美国的私人侦探隔一个月都会交给他一张存储卡,那半年,已收到了五六张。每张都差不多,放在一起分不清根本哪张是凶杀片断,哪张是郑南吸毒片断——在他看来,就跟看低贱的盗版光盘一样让人倒胃。看完就扔掉了,没想到遗落了一张在抽屉里。最关键的一张!早上他拿文件时,并没意识到这张盘的重要性。
这张盘竟会对他们的婚姻生活产生影响。
他又气又恼。
他女人的悲天悯人与敏感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她觉得他太过冷血,其实她知道他绝不可救郑南!
她觉得他太爱欺骗。他爱她,只希望给她一个单纯的世界。
霍景是个固执的立场坚定的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但在婚姻生活中,遇到摩擦,总要有人坦白承认自己是错的。特别是在他连续睡了三天客房时,更深深地明白了这一点。他跟她承认过错误后,咏恩总算允许他回房睡了,但依旧是冷着脸不开心。
前夫的死对她影响很大。他知道是视频上血淋淋的场面让她受刺激了,估计过几天就会好。
没想到她反而一天比一天抑郁,开始失眠,还瞒着他偷偷吃安定片。
霍景觉得他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又开始动摇了,实在拿这个女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只硬着头皮好跟咏恩道歉说:“是我不对,我不该欺骗你。我只是不想你不开心。你想,他们只是负责监视郑南的生活,偷拍下来,根本没想到会发生命案!这是我能阻止得了的吗?”
咏恩很上火:“变态!为什么要偷拍?”
霍景不急不徐:“这不仅仅是个人恩怨。我将来要上法院起诉苏宜卷公款逃跑的时候用得着。咏恩,这事情涉及到集团股东的利益,我要没处理好,没挽回声誉,以后叫人家怎么放心投资进来,我坐在总裁的位置如何服众!你有没有为我想过?我是不该欺骗你,应该把视频拿出来交给你——好,现在你看到了视频,夜夜做恶梦,对你有什么好处吗?你老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他们说苏宜和郑南天天吵闹,我也没想过她会杀人。我要能预测到她的行为,就会在她逃跑前,一枪毙了她,我就不会有幸受她一枪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