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清台。
这座极尽奢华的高台巍峨伫立在咸阳以西,乃是始皇嬴政为怀念贞妇巴清所造。巴清以丹穴“礼抗万乘,名显天下”,所谓丹穴,即出朱砂水银等物,彼时国人好求问长生不老,方士如云,皆赖此提炼丹药,或作染料胭脂。而始皇嬴政正是这巴清的最大客户,巴清尝为修筑长城散尽家财,故在巴清去世后,皇帝为她修筑此台以示表彰。
高台上因宫中早派人来清扫,四处并无积雪。雕栏玉砌虽时有护养,但因着十数年的风雨,砖瓦蒙尘,墙上已有了裂纹,支撑露台的圆柱亦剥落了红漆,露出斑驳的痕迹,地面缝隙间甚至长出碧绿的苔藓。
偌大的台上,只有一人凭栏,静静负手而立。
那男子年约四旬上下,峨冠博带,身材魁梧,浓眉细目,气度雍容,不怒而威。
忽台下阶梯处传来一阵匆匆的步履声。
那男子似有所觉,缓缓转过身来。
来人不敢上台,只在阶梯上单膝跪地,垂首恭敬道:“启禀陛下,安丘先生已至。”
嬴政微一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话虽如此说,来人却不敢擅自起身离去,果然始皇略微沉吟,又道:“蒙卿,你吩咐把守在怀清台周围的禁卫撤下罢。”
蒙毅闻言,不禁迟疑道:“陛下,此举恐不妥。”
始皇自亲政以来,乾纲独断,从未有人胆敢反驳一字,即便臣工劝谏,也无不隐晦委婉,生怕触怒这掌握生杀大权的暴君,唯独蒙毅,始皇对其极为爱宠信任,虽他并无其兄蒙恬那般显赫的战功,政绩也不突出,却能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皆因“忠信”二字,一心只为帝王计,故此时蒙毅虽质疑始皇的命令,但嬴政并不以为失礼。只道:“安丘先生最厌兵戈肃杀之气,寡人身负天命,谁敢奈我何?蒙卿自去安排罢。”
蒙毅只得领命去了,他自然不敢真正将护卫撤走,只吩咐众将士隐身于暗处,更要加强警惕,以备万一。而蒙毅本人却按剑守在阶梯口处,静候安期生的到来。
早听得斥候回报道安期生已至怀清台下,然一刻钟过去,阶梯处仍未得他身影,蒙毅面色虽不动,心中却生出一丝惑然。正在此时,忽觉面上有一阵轻风拂过,耳边似有人轻轻叹息一声,蒙毅微微一怔,立时心生警兆,连忙追上几步往阶梯上看去,却又并无人影,不觉犹疑,又问其他藏身于阶梯附近的将士,皆未发现有何异常,便强自按下疑虑,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嬴政兀自眺望那远处,或是一片皑皑白雪,或是一片鸦鸦黛色,分不清究竟是何景致,大好锦绣山河,此时看来,竟如同东拼西凑而成的破布衣衫一般。心中正有几分不喜,忽背后有人轻轻叹道:“守卫如此之松,陛下还能悠然观景,竟已自负至此。”
嬴政闻言一惊,他确实自负武功,只因这天下版图皆由他一手打造,数十年帝王生涯,遭遇惊涛骇浪无数,然他却稳如泰山岿然不动,天下人在他眼中不过蝼蚁,自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未有过此等情况,竟需人出声,方能察觉其行迹。嬴政毕竟是皇帝,一惊之后,却又释然,不动声色道:“安丘先生之能,神鬼莫测,寡人岂敢以凡人之躯抵挡?”
只见一道青色身影慢慢踱步而来,脚步落地轻盈无声,那人一袭单薄青衫,竟似毫不觉寒冷,腰间悬着一柄朴实无华的长剑,一头华发束在脑后,面容却似青春少年,俊雅非常。薄唇带笑,眼神深邃,似悲悯又似漠然。
嬴政道:“与先生上次一别,至今已有十余载,而今先生风采依旧,寡人却垂垂将老。”
安期生点头笑道:“人道无常,仙道渺茫,安丘虽自负,也并不敢称得道。陛下福泽深厚,贵为人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陛下既然已尊贵至极,自当享受盛世繁华,何苦寻那虚无缥缈之途?”
嬴政道:“寡人即位以来,身负社稷,未尝不殚精竭虑,欲造我大秦万世之功业,人呼寡人为暴君又当如何?只深恨凡人身躯寿元有限,寡人既然乃这天地之主,为何竟不能与这天地同寿?”
安期生叹道:“我在海外尝闻徐市先生离去之后,陛下便聚集方士求仙问道,欲炼成仙丹以求不老长生,我已说过此法有违天和,旁门左道而已,是毒非药。”
嬴政道:“寡人岂是那不知轻重之辈。”他既贵为帝王,身边自有试药之人,因服用那些仙丹而暴毙的人数实在过于庞大,始皇虽急于求成,却也不得不重新考虑方法。
安期生本不关心尘俗之事,只为方士假借炼丹之道为祸不小,方才提了一提。他知始皇杀孽无数,怎会计较手底冤魂究竟有多少。便道:“我与陛下缘分已尽,此后别过,再无相见,今次相见,看在往昔情面上,只为告知陛下一句。”说着,抬手指着东南方向道:“东南有天子气。”
话音刚落,只听得安期生腰间传来呜呜响声,原是那佩剑在鞘中鸣叫,忽然“嗡”的一声,那剑在鞘中不动了。
安期生暗叹一口气,道:“这剑已随我多年,果然忠心。”他慢慢将剑拔出来,那剑竟生生从中断成两截。
嬴政奇道:“这是怎样一回事?”
安期生道:“只因我刚刚一句已泄露天机,此剑便向我示警,故而断了。”
始皇若有所思道:“东南有天子气?”面色不禁一沉。
安期生将剑收回鞘中,淡道:“我自去了,陛下保重。”
方才那断剑的声音早惊动守在阶梯下的蒙毅,蒙毅大惊失色,忙冲上高台,却见高台之上,除了始皇,并无其他人,不禁愕然,忙跪下请罪。
始皇面沉如水,道:“蒙卿,寡人欲往东南巡游,你看如何?”
蒙毅一愣,实际上始皇自一统天下后便着手修驰道,为“示疆威,服海内”,至今已先后巡游天下四次,每次巡游所耗费极大,不知始皇如何又想东巡,蒙毅虽觉不妥,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道:“谨遵圣意。”又疑惑安期生怎还不见踪影。
待始皇还朝,提及巡游,李斯等人奏请道:“此值隆冬,南方各地皆有降雪,路面不平,再者巡游所需一应物品,宫中也需近一月时间准备。”于是巡游一事虽定,却拖到开春气温回暖之时。
而此时,楚歌却还为造纸之事劳心劳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