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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心事同漂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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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了年,再立了春,天气便不再那么的寒冷。

随着气温的日渐变暖,眼见着树木发了芽,眼见着柳条儿抽了枝,再一个眨眼间,便是桃李芬芳的三月暖春。

在这满目翠绿,遍地红花的春日,帝都皇宫里、将军府里,上上下下都无踏春赏花之心,只因离别在即,太仪府选定的七王离朝之日便定在了三月初六。

七人已将朝中政务与继任者交接,各府仆从则早早收拾准备着行装。

三月初五,皇帝召七王入宫,是夜八人于凌霄殿通宵达旦畅饮。

一坛一坛的美酒饮下,饮到半夜,酒量极佳的八人也都是醉眼朦胧了,一个个躺着的坐着的倚着的,醉态各异。

最小的南片月倒在长案下,胸前抱着一团被子喃喃着:“以后再也没人欺负我了……真好……真好……”嘴里说着“真好”的人,脸却皱成苦瓜样,满脸的忧伤。

华荆台则趴在案上,双手抱着酒坛嘟嚷道:“早知道那些金子就不要放国库了,我们八人携了,天涯逍遥去多好啊。”

白意马坐得端端正正的,喝一口酒便自言自语一句:“这酒不苦,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丰极则盘膝坐在长案前,右手支颐,左手抱坛,目光静静望着地面,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

宁静远靠在一张椅上,左手拎着酒壶,右手端着酒杯,唇边一抹温柔得近乎虚幻的笑容。

皇逖抱着酒坛一直灌着,时不时说一句:“以后没我看着,你们可都不要惹事了。”

而窗前的软毯上,东始修倚着圆窗半卧半坐着,半醉半醒间,他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不怎么真实:“凤凰儿,做大哥的皇后好不好?”

风独影已醉得抱不起酒坛,所以她呵呵一笑,倒在东始修膝边,“不要,大哥是这世上最亲最重要的人,所以不能是其他的人。”

东始修笑了,笑得苍凉,迷迷糊糊里依旧伸过手抚着已自顾舒服的枕在他膝上的脑袋,喃喃念着,“凤凰儿……凤凰儿……”

那夜,八人俱醉,然后皆倒在殿里沉沉睡去。

殿外守候着的龙荼听着殿里传来沉稳的呼吸声时,悄悄的启开殿门,为倒卧在地上的八人一一盖上棉被,然后又无声的关门离去。

夜深人静,漏转光流。

“咚……咚咚咚咚……”

远远的更声传来,惊醒了殿中人。

五更已至,离别在即。

东始修起身,缓缓的开口,“该去准备了。”许是因为才醒,声音干涩嘶哑,难听至极。

其余七人亦纷纷起身,可是站在殿中,脚下如有千斤重般不能移动。

东始修看一眼弟妹,然后抬步往殿门走去。经过皇逖时,皇逖轻声道:“大哥,立一位皇后吧。”他希望他的兄长不要一生念着一个永不可得的人而忧苦一世。

“吱嗄!”一声,大殿开启,殿外宫灯投射,明亮的光芒衬得门口矗立的身影格外的伟岸高大。“我是你们的大哥,长兄如父,你们拜我情理之中,可这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有资格受你们的跪拜。”一语说完,东始修即踏步而去。

而殿中,七人闻言,眼中隐隐泪光浮现。

“这一世,我们都只是兄弟,而非君臣。”宁静远望着东始修远去的背影悠悠道,回眸环视兄、弟、妹,浅浅的温柔一笑,“我们八人必是旷古绝今之辈,何作此儿女情态,我们走吧。”

“好!”六人满怀激动,朗声喝去离愁别绪,昂首跨步而出。

走在最后的是丰极和风独影,踏出殿门之际,风独影侧首看一眼并肩而行的丰极,然后自怀中取出一物,“四哥,今年你的生辰我们兄妹是无法相聚了,这块玉……便当寿礼。”

一弯墨色的玉月,在灯下闪着幽幽光华。

丰极一见,顿心头一窒。他岂会不知此为何物,那寄托着他隐密心思的一轮璧月终是分离,从此天各一方。“多谢七妹。”他伸手接过,抬首,便见天幕上冰轮皎洁,疏星淡雅,本是良辰美景,却是断肠时分,一时悲楚难禁,握着墨玉脚下沉重,这“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怅憾必是长伴一生。[注○2]

重重灯影,八人鱼贯穿梭重重宫阙。

那日,八人分别回到栖龙宫、缔焰宫、静海宫、极天宫、写意宫、金绳宫、凤影宫、幼月宫,由着宫人服侍梳洗,用过早膳,然后各自换上他们崭新的朝服,然后宫中画师前来为他们画下最为辉煌的时刻。

卯时,旭日初升,淡淡金光自天际洒落,大地一片光明。

八荒塔前的六合台上,东始修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赤色龙章朝服,朝服上绣有九龙并日月山河,他高高矗立于台上,金色的阳光洒落一身,周身盈溢着顶天立地的帝王气势。

台下广场,文武百官静立,然后随着内侍一声高呼“七王辞朝”,然后从宫门前一直铺到六合台的朱色毯上,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七人并肩缓缓行来,百官不约而同目视七王,看他们雍容威严的登上六合台。

六合台上旌旗摇曳,华盖如云。

当中赤红如霞的华盖前东始修肃立如山,他的身后赤色苍龙旗在半空上迎风飞展。

在东始修的面前,七王并肩而立,他们皆头戴九旒冕冠,身着绣有八龙并日月山河的朝服,不同的是朝服的颜色以及他们身后的旌旗的颜色。皇逖身着紫色朝服,身后紫色旌旗上雄狮昂立,气势慑人;宁静远身着宝蓝朝服,身后蓝色旗帜上大鹏展翅,仿能遮天蔽日;丰极身着黑色朝服,身后白色旗帜上墨色苍兰怒放,似翩然火鸟又似腾飞烈焰;白意马身着青色朝服,身后青色旗帜上一只翩翔于云间的鸿鹄;华荆台身着金色朝服,身后金色旗帜上一只的獠牙瞪目的威猛貔貅;风独影身着白色朝服,身后黑色旗帜上一只白凤翱于九天;南片月身着黄色朝服,身后黄色的旗帜上一只锐目利爪的雄鹰。

朝服与旗帜的颜色便决定了日后帝室以赤色为尊,皇国以紫色为尊,宁国以蓝色为尊,丰国以黑色为尊,白国以青色为尊,华国以金色为尊,风国以白色为尊,南国以黄色为尊。

“赐令!”太仪朗声道。

随着这一声,百官便见宫门前玉言天手捧着玉盘缓步而来,他麻衣如雪,神态静远,双手捧着碧色玉盘,仿佛是仙人捧着天命自九天而来,格外的庄重出尘,百官看一眼后无不垂首敛目。在玉言天身后,鱼贯跟随着七名面貌端秀的朱衣内侍,他们双手各捧一白玉盘,缓步登上六合台。

六合台上,玉言天捧着碧玉盘走至东始修跟前,七名朱衣内侍则捧着白色玉盘走至七王身前,八面玉盘上皆置着一面墨色铁令,阳光下闪耀着墨色光芒,这便是以采自北海海底的玄铁所铸成的八面玄令,碧玉盘上的长九寸九分,重九斤九两,白玉盘上的七面长七寸七分,重七斤七两。

东始修抬手自碧玉盘上取过最大的那面玄令,其正面刻有“玄极至尊”四个篆文,反面则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飞龙。他双手捧令,高高举于头顶,朗朗道:“朕为玄极。”

七王自朱衣内侍捧着的白玉盘上取过七面玄令,双手捧于头顶,然后屈膝跪于东始修身前,朗朗道:“臣为玄枢。”

东始修再道:“玄极至尊!”

“玄枢至忠!”七王同声。

“朕与七王(臣等与陛下)同心同德,共匡东室,共理天下,以保苍生太平安康!”八人齐声诵道。

此后“玄极令”与封王诏书同存于凌霄殿中,作为皇帝的象征,而七面“玄枢令”则作为王室的象征,由七国代代相传。

盟誓之后,七王起身,与帝共饮血酒,然后便是赐冠、赐服、赐印等一系列仪式。

至辰时,典礼结束,便是七王别君离朝之刻。

皇逖最先向皇帝拜别,然后便是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一一上前,跪拜之际,东始修亲自搀扶,兄弟眼中俱有泪光,可都忍痛转身,最后拜别的是风独影。

搀起风独影,东始修肝肠欲断,想着自抱过襁褓中的她后,一转眼间便是二十多年过去,她是他的心头珍宝,她是他的命中之重,如若可以,他想一生守着她,护着她,可是……他扶着她的肩膀,紧紧的,难舍放手,“凤凰儿,大哥以后不在身边,你……”说至此,只觉胸膛裂痛,再是说不下去了。

风独影心绪激动,眼中又酸又热,垂首轻轻倚在兄长胸前,轻声道:“大哥,我在青州会好好的,所以你在帝都也要好好的,我们都要活一百岁。”

“好。”东始修沉声应道,抬臂紧紧拥抱,然后放开她。

七王拜别后,七州国相分别上前,行三跪九叩大礼拜别皇帝,然后跟随七王车驾离宫出城。

七王华贵威严的车驾出了宫门,一路上引得许多的百姓围看、相送,一直送出了城门。

出了城再驶出十里,便到了折柳亭。

折柳亭前,七王下车。

暖春三月,云湖畔垂柳丝丝,春风里仿似青纱飞舞,曼妙动人,折柳亭前桃花正灿,满树满枝如云蒸霞煮,清丽无双。本是画图般的美景里,却因着离情依依,而凭添凄色哀情。

风独影自杜康手中接过一酒坛,率先灌下一大口,然后递给南片月,“喝完这坛酒,我们各自珍重上路。”

“好。”南片月仰头灌下一口,然后递给华荆台,华荆台灌完递给白意马,白意马灌完递给丰极,丰极灌完递给宁静远,宁静远灌完递给皇逖,皇逖灌下最后一口酒,然后举坛摔于地上,“砰!”的碎裂声里,七人同时转身,径往各自的马车走去。

“二哥,你以后练武别太过头了,会伤身的。”丰极说。

“五哥,你以后可不能对别人也跟对我们一样好,这世上豺狼很多。”南片月说。

“三哥,你府中那么多女人中只三嫂待你最真心,以后多陪陪三嫂吧。”凤独影说。

“七妹,你以后做人做事偶尔也低一回头,否则要吃亏的。”皇逖说。

“小八,你以后想哭了想闹了就写信给哥哥姐姐,别忍着,也不要去闹严国相。”华荆台说。

“六弟,你以后别守着那些金子舍不得用,不然死后只能留给别人用多不划算。”宁静远说。

“四哥,你以后别事事求全,那样只会苦了自己。”白意马说。

七人各说各话,到了话尾已各自哽咽。然后随着“啪!啪!”数声鞭响,七列车队便往七个方向驶去。

当马车缓缓驶远,一缕笛音随风而起,在天地间幽幽飘荡,沉郁而苍凉,仿佛天涯马啸,依稀高空雁鸣,让人听着柔肠百结,黯然魂断。

一曲完结,一道如玉鸣般优美的嗓音附着那袅袅而逝的笛音,随风入耳: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注○3]

驶往西南方向的马车里,风独影听到“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时,忍不住抬手掩目,左手紧握成拳,慢慢的一道血线自指缝里沁出。

风王车驾之后的一辆马车里,久遥撩开窗帘,看着道旁匆匆掠过的树木,听着风中传来的哀吟,忍不住呢喃一声:“生离与死别,俱为人生之痛,可若能选择,我愿与族人一生天涯永隔,以换久罗山上的万千生命。”

而那时刻,帝都皇宫的八荒塔上,东始修负手而立,眺望远处那七列越走越远的车队,满怀萧索。他的身后,立着玉言天,风吹着他的衣袍凛凛作响,远远望去,直似要乖风飞去。“为师亦要走了,你……”他轻轻叹一声,“珍重。”

东始修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的定定的望着前方。因为他知道,即算回头,亦留不住要离开的人。

帝都里,那曾经最传奇的八人,终在这一刻各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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