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现在小军做什么去了?”
“说了,他说,小军去了红岛……不过小军不是‘隐’了,他一直在打听是谁开枪打了他……”
“这个我知道。”
“你们那个工程什么时候结束?”
“早着呢,最快也得明年这个时候……岳水不是干这个的材料,没准儿工程很快就太监了。”
“不是还有魏大浪吗?”
“魏大浪?”江波嗤了一下鼻子,“那是个‘小蛋子货’哎,一听出事儿了,直接炒了自己的鱿鱼……小哥,我这不是乱说话呀,魏大浪真的不行,打从他跟那个四川幺妹儿一结婚,整个人就完蛋了……我是不是嘴不好?可是……小哥,真的……我,我他妈真的有点儿臭嘴。在法庭上我发了牢骚,我说这事儿是小满哥和小春惹起来的,他们捅了人,我不过是去拉架的……在集中号,小满揍了我一顿,不过当天他就跟我承认了错误,说他连累了我……”江波的眼圈又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小满哥是个不错的大哥,可是他这一生真的很不顺。”
“话都说完了吧?”元庆的鼻头也有些发痒。
“基本就这些……小哥,听说你在这儿混得不错,能帮帮我吗?”
“你不需要帮忙,刑期短,不可能减刑,吃的喝的我倒是可以帮忙,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点儿吃的过来。”
“不用了……”江波捻了捻手指,“这个有吗?”
“有。我从我的帐本上给你划点儿。”
“不是……现金,现金啊。”
“想要顺顺利利地出去,少他妈搞这一套吧,我进来将近五年了,一次酒都没敢喝呢。”
“不是喝酒,我想寄点儿钱给我妈,昨天我写信给她说这儿发工资的。”
“你他妈更神经,现金往外寄?你不想留着腚眼儿攒粪了?等着吧,我会给你的账本上划钱的,那样可以寄。”
“小哥,你比小满哥还仗义!”江波嚎出这一嗓子的时候,元庆已经不见了。
又一个寒冷的冬天过去了。实指望春天来临,元庆可以在上一年度的奖惩大会上听到自己减刑的消息,可是他失望了。他们中队减刑的人只有一个——李永刚。刚子上台拿《裁定书》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迈着顺拐的正步下台,接连打了好几个趔趄。
那天,刚子扳着手指跟元庆算账:“打了八年了,减了一年,如果再减它几年,也许我在四十岁之前可以出去。”
元庆没有接茬儿,心想,你以为四十岁很远?咱们这把年纪,很快就要面对这个尴尬的年岁了。
我今年三十几了?元庆笑了,老了,老了……三十四了,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了,我“立”在监狱里,哈哈。
八月的一天,胡金来看元庆,一脸细密的皱纹,这些皱纹就像一面镜子,让元庆意识到自己这帮人已经步入了中年人的行列。
胡金的精神头依然很足,眉飞色舞地对元庆“汇报”外面的事情。
胡金说,他的生意尽管不如以前发展得那么快,但很扎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赚钱。
说到小满,胡金说,性格决定命运,小满那个德行,不死就算他赚了。
“你想想,”胡金“老人儿”似的眯着眼睛说,“打从咱们在这条路上走,见过多少人死了、沉了、隐了?小满这就算不错了。很多人以为这是一条金光大道,可是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咱们这些过来人都知道……所以我说,走在这条路上的,不光需要头脑,需要魄力,关键还要看运气。有多少有脑子有魄力的人刚刚开始走这条路就完蛋了?一个不起眼的人就可以杀了你,一件不起眼的事儿就能让你在监狱里蹲上半辈子……小满啊,你知足吧,你一路走到现在,还是个囫囵人,还想怎么着?听说有一次他拿天林的枪往自己的嘴里戳,让人家开枪,万一人家头脑发热,真开呢?”
元庆猛地戳了胡金一把:“不装逼你会死是吧?”
胡金怏怏地矜了一下鼻子:“这不是装,我说的全是实话。”
元庆一哼:“对,是实话,但我比你更明白。”
胡金摇摇头,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元庆胸口的那排号码,讪讪地笑了。元庆知道胡金这是什么意思,岔开了话题。问起小满工地上的事情,胡金说,那处工地“烂尾”了,没有屋顶的厂房里长满了杂草。“你知道不?”胡金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彩,“小满本身就不是个干建筑的人才,以前因为有他混下的那点儿底子撑着,加上小军帮他,他勉强可以支撑下去,现在他‘进山’了,小军又不想掺和这事儿……也不是不想掺和,小满把事儿托付给岳水,小军心里别扭,他那个性格又不能把话挑得那么明……反正目前没了小军,小满又不在外面,你想,什么事儿不‘白瞎’了?六月份的时候,厂方带着监理去检查工程质量,直接下了整改通知书,说他们把厂房的地基多打了四十公分,侵占了一个村子的土地,必须推倒重建。你想啊,前后四个厂房,都快要完工了,如果重建,那得多少银子?恐怕把小满卖了也赔不起啊……就算赔得起,重建的钱哪里来?岳水草鸡了,去劳改队见小满,被小满打得满接见室跑……”
“我操……这不完蛋了?”元庆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不是嘛。怨谁?我和小军早就提醒过小满,岳水不是个干事儿的人,心术也不正……”
“你的意思是,这事儿是岳水故意的?不可能,没有这么笨的人。”
“这叫笨?这应该叫聪明吧……”胡金神情诡秘地笑了笑,“如果有人提出,岳水,把活儿干砸了吧,赔钱不是赔你的,然后我根据赔了多少,按比例提成给你。你干不干?不干是吧?那好,人家又说啦,岳水,你要是不干,我杀你全家。哈,想去吧……这事儿也许摊在你、我、小军和小满的身上,咱们不听兔子叫,可这个人是岳水啊,他能挺得住不能?所以我说,哈哈,出内奸了啊……小哥,自己分析去吧。”
“你的意思是,广维在背后捣鬼?”
“我没那么说……”胡金又是一笑,“广维也挺惨的,挨了三刀,一刀从后背戳到肺上,一刀捅破了肠子,最狠的一刀据说是小春干的,直接把肝给他切了一块去……唉,这些没长脑子的彪子啊。算了,咱们不说他了……这不工程‘烂尾’了吗?岳水把人撤出来了,总得有人干呀,这就来事儿了。小军‘出山’了,谁也没找,一个人去了工地,没事儿就骑在建了一半的厂房墙头上唱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哈,妈×的,他这么一弄,你说谁敢再去接这个工程?也别说,有一家不知死的公司接了,派了一个工程队过去,结果,不出三天,撤了。怎么了?小军从墙上拆砖头,专砸那些安全帽,砸准了还好,砸不准,脸上,脖子上,脊梁上,全是紫疙瘩和血口子。包工头一打听,敢情这个唱戏的老家伙是个江湖老大,立马毛了,去找老总汇报,老总去找孟德龙……嗯,完事儿,撤吧那就……”
“哈哈,这个好,”元庆忍不住笑了,“小军连这样的招数都能使出来?不善,不善。”
“孟德龙去找过小军,小军说,是你先不仗义的,把小满投在里面的钱拿出来你们就开工……”
“怎么可能?法治社会,又不是旧社会的上海滩。”
“谁说的不是?”胡金一哼,“与虎谋皮啊简直是……人家孟德龙就那么好欺负?不惹你已经算是让步了。”
“你也别把孟德龙看得那么高。”
“我没有高看他,反而还低看了。跟他斗就等于跟官府过不去,你听说过老百姓斗得过官府这样的事情吗?”
“那倒也是……最后就那么拖着?”
“不拖怎么办?两败俱伤啊……小军说,双方都吃点亏‘填巴’着吧,这就是命。”
“这个工地是小满的全部身家……”元庆的口气有些绝望。
“也不算是全部身家,小满还有一部分钱在外面没收上来,岳水现在的任务是收账。”
“岳水,去他娘的……”元庆起身摇了摇手,“我的脑子乱,等我出去以后再说吧。”
回到监舍,元庆越想越觉得胡金说的关于岳水是内奸的话有些道理,后背冷不丁渗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冬天来临,春节很快就到了。
除夕夜里,元庆跟刚子坐在门口凛冽的寒风里,望着墙外不时腾起的烟花,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元庆说:“如果老天爷让你重新活一次,你会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
刚子说:“我要好好上学,考上大学,学政法,毕业以后当法官,要不就学行政管理,以后当大官儿,吃香的喝辣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