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王朝汉中守将马国理站在城头,望着城下黑压压的大西军,竟一时不知所措,似乎被对方的气势吓呆了。
城下旌旗飘扬,战鼓隆隆,呼叫如雷,彻天彻底。
大西朝抚南王李文秀骑着一匹高头白马,手提长枪,在阵前纵横奔驰,扬武耀威,不时大声叫战。
其身后数万将士高举刀枪,齐声呐喊,声震山河,大有一举荡平汉中之势。
马国理只看得心惊肉跳,肝胆俱寒,吩咐众将死守城门,不可轻易出战。少顷,他走下城头,欲回将军府。
城内人喊狗叫,乱作一团。
马国理越看越气,心头无名火起,喝令随从驱赶开路,自己纵马飞驰前行。
突然,一支冷箭裹挟着寒风,呼啸而来。
马国理听见风声,急忙伏身马鞍,冷箭擦着后脑飞过,吓得他后背渗出冷汗。
方跑出不远,又一支冷箭射来,来不及躲闪,马国理挥动手中宝剑,疾速迎击,不料为时已晚,冷箭射中其左臂。立时,一阵钻心的疼痛袭上心头。
他右手挥剑,指着冷箭射来的方向,狂怒大叫道:“包围那座楼房,抓住刺客,赶紧抓住他。”
随从立刻冲向大街左侧的一座两层楼房。
不久,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被押了过来。
马国理双眼喷火,举起宝剑,狠狠刺向汉子的前胸。
眼看着那汉子就要命丧黄泉,就在此时,一只粗壮有力的手突然紧紧握住他握剑的右手腕,强行将其制止住。
马国理回头一看,见是自己的心腹好友李祥文,竟一时怔住了。
这李祥文是陇西李氏家族世子,是他从陇西带到汉中的旧部老人,一向被他视作心腹之人。
李祥文飞快地朝马国理眨眨眼,劝道:“将军暂且饶他一命,审讯后再杀不迟。”
马国理顿时明白过来,收回宝剑,粗声野气地命令道:“押回去。先拷打一顿再审问。”
▽▽▽▽,m.◇.co■m 看着随从押着那汉子走远,马国理大声问道:“你方才为何拦我?”
李祥文笑着:“将军有所不知,这个人此时杀不得。”
“为何杀不得?”
“请将军仔细想一想,这刺客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极有可能是大西朝派来的。”
马国理插话:“那更应杀了他。”
李祥文哈哈一笑,:“如今大顺和大西交战,这刺客已被我擒获,正好可以利用一番,怎能随便杀了呢?”
闻听此言,马国理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嘿嘿一笑,:“等利用完了,再杀他。”
“我正是此意。”
以计制计,为我所用。
方才还红日高照的天空,此时渐渐地阴云密布,朔风嗖嗖。
当刺客再次被带到面前时,已经被打得鲜血淋淋了,但依旧昂首挺胸,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马国理见状,心头腾起一股怒火,冲上前去,狠狠地扇了其两个耳光,骂道:“让你行刺,看老子不杀了你这个狗东西?”
李祥文又赶忙上前用力拉住了他。
坐回椅子上,捂着剑伤,马国理还气哼哼的。
那汉子嘴角鲜血直流,仍旧倔强地看着马国理,一声不吭。
李祥文暗想,张献忠尽挑选一些亡命之徒。少顷,他微微一笑,轻声道:“两国交兵各为其使。你的所作所为,我完全理解。你也不必如此仇恨我们。”
那汉子冷冷地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嘲笑。
李祥文不急不躁,依旧和风细雨地:“你今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刺,致生死于脑后,由此可见,你是一个很勇敢地人,也是一个很忠诚的人,不愧为巴蜀铁汉,值得佩服。”
马国理冷笑着:“如果杀了老子,你就为张献忠立了天大的功劳。”
那汉子立即反驳道:“我不是张献忠派来的。”
闻听此言,李祥文颇感意外,紧问道:“那你是谁派来的?”
那汉子方欲回答,猛地又意识到了什么,扭过头,不再一句话。
马国理恶狠狠地吼道:“不,我杀了你。”
李祥文赶忙用眼神制止了。
片刻,那汉子似乎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李祥文紧走两步,扶那汉子坐在椅子上,又倒了一杯水给他。汉子一饮而尽,用感激的眼光看着他。
李祥文又吩咐随从拿来几个馒头,笑眯眯地看着汉子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起来。
马国理见状又吼叫道:“奶奶的,想杀老子,老子还得管吃管喝。”
李祥文只是笑着,没有应声。他知道,从那汉子的反应来看,攻心之计渐渐起作用了。
孙子曰,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故兵不顿而利可全也。
少顷,待那汉子恢复了一精力,李祥文轻声问道:“好汉是不是与马将军有私仇?”
那汉子肯定地:“我和他没有任何私仇。我是为了报答抚南王的救命之恩而来的。”
“抚南王于你有救命之恩,你舍身报答,真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
片刻,李祥文又轻声问道:“好汉是哪里人?如何称呼?”
“我叫张凌鹏,就是汉中人。”
李祥文看了一眼马国理,吩咐随从道:“带张义士下去休息,好好对待,千万不要为难他。”
随从答应一声,搀扶着张凌鹏出去了。
马国理仍旧气哼哼地:“如此一个顽梗不化之徒,何必费那么多口舌?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
李祥文喝了一口茶水,笑着:“能不能守住汉中城,也许就在此人身上。”
马国理有不相信地摇摇头,问道:“此话从何起?”
“将军可知大明蓟辽督师袁崇焕是怎么死的?”
“天下人谁不知道这事?袁崇焕私通满清,被崇祯发现了,凌迟处死。”
李祥文呵呵一笑,又问道:“崇祯是如何发现袁崇焕私通满清的?”
马国理一瞪眼,:“这个我哪里知道?你。”
李祥文一边喝茶,一边起了这至今也扑朔迷离真假难断的事件。
事情还要从头起。
大明崇祯二年即后金天聪三年,169年十月,后金天聪汗皇太极,亲率八旗大军和蒙古骑兵,绕过关宁锦防线,通过蒙古,突破长城,攻陷遵化,直逼北京。
时任大明王朝蓟辽督师的袁崇焕正在率部巡视防区,得到后金大军围攻北京的军情时,他正好来到山海关。看着细作送来的军情,袁崇焕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想,好狡猾的皇太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趁虚而入,北京危在旦夕,皇上危在旦夕。
静思片刻,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吩咐随行的前锋总兵官锦州守将祖大寿道:“祖将军,请集合兵马,即刻随我去北京,解京师之围。”
不到一个时辰,袁崇焕已经安排妥帖军中诸事,率祖大寿等将领,急九千兵马,士不传餐,马不再秣,日夜兼驰,赶在皇太极围攻京师之前,到达了北京广渠门外。
时值寒冬,大营露宿,缺乏粮料,兵饥马饿,而袁崇焕率领的辽东铁骑,就是在这样极度不利的情况下,背依城墙,先后在广渠门外、左安门外,打退皇太极军队的猛烈进攻。
袁崇焕身先士卒,策马迎敌,甲胄上布满箭镞,如刺猬皮一般,与后金兵激战于一起。马颈相交,挥刀厮杀,血喷脸面,险象环生。一个后金军士兵一刀砍向袁崇焕,幸亏身边的随从手急,用刀一格,反手一刀,砍死后金士兵,才使他幸免于难。
骑马观战的后金天聪汗皇太极,紧盯着挥刀血战的袁崇焕,双眼喷射出极度仇恨的火焰。
他和袁崇焕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想当年,其父努尔哈赤就曾受挫于袁崇焕固守的宁远城下。此役,不但打破了后金兵百战百胜的神话,而且,努尔哈赤被明军红衣大炮射伤,重伤难治,再加上心情郁闷,不久饮恨而死。后来,决心报仇雪耻的皇太极又在宁锦战场上先后两次败给了袁崇焕。父亲丧命的深仇大恨,两次兵败的奇耻大辱,使得皇太极胸中燃起了熊熊复仇的烈焰,恨不得亲手杀了袁崇焕而解心头之恨。
在北京广渠门和左安门两次激战之后,虽然袁崇焕的辽东铁骑损失不,但成功阻挡了后金军直接攻打北京的步伐。
后金八旗大军没有因为袁崇焕的阻挡而撤退,相反,他们就地驻营,等待最佳的攻击时机。同时,皇太极听从谋士范文程的建议,暗中使用反间计,以期离间明朝君臣,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想效果。
此前,后金大军在北京广渠门战败,屯驻南海子时,俘虏了明朝提督大坝马房太监杨春王成德。第二天,皇太极下达命令,将杨春、王成德带到德胜门外,指派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和巴克什达海等人,对他们加以监守。
高鸿中鲍承先按照皇太极的旨意,夜里回营,坐在关押两个太监的卧室隔壁,故作耳语,秘密谈话。
高鸿中问道:“何时撤回关外?”
鲍承先答道:“你急什么?马上就要进北京了。”
“真的?”
“大汗已经和袁崇焕达成了密约,很快就要与之缔结城下之盟。到了那时,我后金大军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进北京了。”
“你从哪儿知道的?”
鲍承先嘘了一声,压低嗓音:“昨天我有急事,到大汗帐中请命,正好碰上大汗和袁崇焕的密使相谈此事,被我听到了。”
高鸿中故作惊讶问道:“既然大汗和袁崇焕达成了密约,那为何还要打仗?”
“这是做给崇祯看得。你知道,演戏就要演的像,才会有人相信。”
“我明白了。我们先和袁崇焕死打,让崇祯看,让他信以为真,然后打开北京城门,到那时,我们就可以长驱直入了。”
“声儿,别让人听见。”
少顷,高鸿中又问道:“你知道密约的内容吗?”
“袁崇焕答应事成之后,把山海关之外的地方,全部交给我们管辖,成为后金的国土,两国以山海关为边界,互不侵犯,永世和好。条件是大汗拥戴袁崇焕做皇帝,取代崇祯,大汗还,朱明王朝已经腐朽没落了,现在正是推翻的大好机会。袁督师文武兼备,心思缜密,是取代朱明王朝的最佳人选。”
“你咋知道的这么多?”
鲍承先又压低嗓音:“你问这么多干啥?等进了北京城,只管做你的大官就是了。”
“听你的。”
“咱俩关系好,这事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你我都得掉脑袋。记住了?”
“记住了。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话声越来越,最后,竟想起了响亮的鼾声。
两人之间的谈话,被隔壁假装卧睡的大明太监杨春王成德听得一清二楚。
次日,高鸿中鲍承先又受命故意放走了杨太监王太监。
杨太监等回到紫禁城,将窃听到的高鸿中鲍承先的密谈内容,奏报了崇祯皇帝。
崇祯帝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勃然大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既惑于阉党的蜚语,又误中后金的反间计,决定在平台召见袁崇焕“议饷”。
隆冬时节,大地冰封,袁崇焕率领的军队,露宿城外,无粮无草。此时听到皇帝要议军饷,袁崇焕自然非常高兴。军队缺饷已经成为当时的最大问题,令他头疼不已。袁崇焕急不可待地要入城“议饷”。
祖大寿提醒,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事情?应该心一儿。
袁崇焕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皇上召我进城商议发军饷的事,有什么问题?
此时,北京城九门戒严,城门禁闭。
袁崇焕单人独骑来到城下。
城上将士用绳子吊一个筐子下来,袁崇焕就坐在筐子里被提到城上。
袁崇焕到了平台之后,崇祯皇帝神色冷峻地坐在那里,既没有一句问候的话,更没有商议军饷,而是直接下令将袁崇焕逮捕。
东厂番役一拥而上,将袁崇焕拏掷殿下,褫其朝服,杻押于西长安门外锦衣卫大堂,继而,又将袁崇焕发往锦衣卫南镇抚司监候。
八个月以后,崇祯三年即后金天聪四年,160年9月日,大明王朝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惨遭磔刑,含冤离世。
讲完这段近乎传奇的故事,李祥文已是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水。
马国理听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半晌没有话。
天下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少顷,李祥文道:“这就是袁崇焕被杀的原因。这就是崇祯,其用人时,极为信任,授予大权,任其行事。不相信时,找出其人的一毛病,抹杀其前功,动辄杀头抄家。”
马国理摸了摸脑袋,:“看来我们归附大顺朝是对的了。”
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此时,一名将领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西军开始攻城了,势头很猛。
马国理略一犹豫,拿起宝剑,冲出将军府,直奔汉中城南门。
李祥文紧随其后。
城下,大西军攻势正猛烈。千军万马如同潮水,呐喊着,呼啸着,一波接着一波,汹涌而来。
远处成排的弓箭手,此起彼伏,数不清的利箭,遮天蔽日,射向汉中城。近处,成群的士兵抬着云梯,大吼大叫,搭梯攻城。前面的士兵惨叫着坠下去,后面的又蜂拥而上,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城头,大顺军在其将领指挥下,放箭的放箭,滚雷石的滚雷石,扔火把的扔火把,搬运东西的搬运东西,虽不时有人中箭倒下,然后面的士兵紧接而上,互相吆喝,相互打气,拼死抵抗。
一架云梯搭上城墙,两个大西士兵高举刀枪,冲上城墙。几个大顺将士呼叫一声,团圆围住,双方格杀在一起。
未几,大顺将士先后杀死了那两个大西士兵,转身又投入激烈的战场。
一时间,汉中这座古老的军事重地,城上城下,硝烟滚滚,战火纷飞,人喊马嘶,血腥漫天。
兵威冲绝地,杀气凌穹苍。
置身于战场,马国理先前的恐惧不驱而散,毕竟是战火硝烟中冲杀出来的军人,那一儿血性之气还是有的。
他冷静地观看片刻之后,吩咐中军将领,命其通知其余东西北门的守将,每处各抽调五百士兵,带足弓箭,速速前来南门增援。
李祥文指着城下不远处的一名大西军将领,道:“将军,你看,那就是大西抚南王李文秀。起来,他还是我的同宗呢。”
“李文秀也是陇西人?”
“是陇西人,只是辈分比我大一辈。”
“你的这个同宗,不认自己的同宗同族,反而认张献忠为父,真是认贼作父,为虎作伥。“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家族大了,什么人都有。他以前也在陕西延安府一带混迹,不知怎的就和张献忠搞到一起了。”
两人没有再话,都看着城下扬武耀威的大西抚南王李文秀。
片刻,马国理叫来一个善射的士兵,密语几句。那士兵领命而去。
自从在张献忠面前夸下海口,李文秀不敢有丝毫怠慢松懈,催促本部兵马日夜前行,一到汉中城下,休息半天,即刻就发起了进攻。
兵贵神速,以快取胜,是他一贯的战略思想。
占领汉中这座军事重镇,给大顺王李自成当头一棒,让其尝尝大西王朝的厉害,是这次出兵的核心。
同时,占领汉中,也能在大西皇帝张献忠面前抬起头,让他知道自己的军事才能一儿也不差于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等人,借机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
于是,他不顾将士的死活,下达了死命令,欲在天黑之前拿下汉中城。
看着杀声震天血肉横飞的战斗场面,李文秀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一将功成百骨枯”。没有这些士兵的身体做垫脚石,将军哪来的高官显爵呢?
战斗进行了将近两个时辰,大西将士死伤无数,可汉中城依然固如磐石,巍然而立。
李文秀不由得心生急躁之气,下令预备队冲杀上去。
一阵黄土卷过,两千大西将士又投入了残酷搏杀的战场。
战斗更加激烈凶惨。双方将士如同洪荒时代的野兽,在汉中城上城下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杀。
阴云密布整个天空,朔风越来越紧。
突然,一支利箭射中其坐下战马脖颈。战马负痛,嘶鸣如雷,暴跳似虎,顷刻之间,倒地身亡。
李文秀在坐骑倒地的那一刻,足尖用力,跃至远处,心中暗叫道,好险,差一儿被射中。
抬头望去,只见汉中城头上,两个神似首领的人,指指,似乎很得意。
再仔细辨认片刻,即时认出了其中一人,他的同乡同宗李祥文。心中不由大怒,好你个李祥文,不顾同宗之情,两军对垒,竟敢施放冷箭。
立时传令,加紧攻城,活捉马国理李祥文者,赏银一千两,取其脑袋者,赏银五百两。
途冬沙风紧,旌旗飒凋伤。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
汉中城头,马国理见没有射死李文秀,气得跺脚,骂道:“他奶奶的,便宜这狗东西了,让他再活几天。”
李祥文呵呵一笑,:“李文秀命不该绝,天意呀。”
此时,东西北三门的援军已经到达。马国理精神倍增,勇气大涨,喝令援军即刻投入战斗。
汉中城上城下堆满了大顺大西将士的尸体。
阴云低垂,西风悲鸣,号角呜咽,旌旗残卷。
大西抚南王李文秀见大顺又添生力军,知道如此战下去,对己极为不利,不由得仰天长叹,天不佑我,奈何奈何?
于是,下令收兵罢战,待明日再战不迟。
李祥文在汉中城头望着撤退有序的大西军,心想,明战不胜,暗战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