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台五钱会总堂执法总监五色龙岳宝烈,目含冷笑,看着大堂之下的丁茹娟,已有好长时间了。
这是一个外柔内刚的烈女子。
从镇虏堡到胡杨台,途径一个叫胡杨滩的村庄时,五钱会的人绑架了她。
除了放一个人前去报信外,其余随从皆被处死,包括服侍她的丫环婆子。
自白长庚离去,父亲丁一民和她长谈一夜之后,丁茹娟预感胡杨台已成是非凶险之地,而其夫王玉杰则是大明王朝胡杨台知府,守土有责,重任在肩,此刻不回家,还等何时?
她恨不得即刻插翅飞到胡杨台。
然而,祸福风云,谁能预料?
整整两天了,她滴水未进,一字未吐,一心只想死,越快越好。
可是,岳宝烈偏偏不让她死,看护的非常紧,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人紧紧跟着。
他不能让她死。
跟踪了好多天,费了大量的财力人力,抓她可不是为了让她死。
至少,她现在决不能死。
岳宝烈想,如何才能让她开口呢?
她是他手中的一张牌,但算不上天牌。
他还有比她重要得多的多的牌,这些牌,将会陆续出手。
丁茹娟高高地扬着头,没有理会坐在大堂之上的岳宝烈。
从第一次见到他,她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阴狠歹毒的家伙,尽管他一直笑眯眯的。
此刻,丁茹娟既渴望王玉杰马上来救她,又希望他永远不要来救她。
渴望,她想问个清楚,是不是发生大事了?
希望,她不想让他自投罗网,钻进五钱会设得圈套。
岳宝烈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在他的江湖生涯中,见过的男人女人数不胜数,很少有搞不定拿不下的。
他喜欢刺激,喜欢血腥,喜欢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只有那样,他才觉得有意义,活得有价值,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他的祖父和父亲,就是胡杨台周遭赫赫有名的江湖人物。
当然,那时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从祖父和父亲最后极为悲惨的下场中,懂得了如何称王称霸的真正秘诀。
祖父和父亲是被大明官府同时处死的。
行刑那天,母亲把年仅五岁的他,送到父亲的一个朋友家,自己进了刑场。
正值腊月时节,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滴水成冰。
刑场设在胡杨台城郊一处叫杨园的偏僻地方。
刀枪林立,戒备森严,杀气弥漫,官军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祖父和父亲以及其他几个江湖兄弟,五花大绑,被押金了刑场。
祖父年近五十,黑白相间的头发,凌乱散批,虽遭重刑,然而精神不减,依然昂首挺胸,大踏步走进刑场。
相比之下,父亲则精神萎靡,面带恐惧之色,紧跟在祖父之后。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祖父带着这几个人,欲抢劫大明官府的银库,误入陷阱,全被捉拿,无一人漏网。
大明监斩官不无得意地看着这伙十恶不赦的江湖大盗。
升官的机会又一次从天而降,焉能不兴奋高兴?
用别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乌纱帽,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君且更上一层楼,登天梯,云中可胜雪峰寒。旧时情,今朝未曾敢相忘,对路观吾陌路人。
时刻一到,炮响三声,刽子手高举寒光闪烁的大刀,恶狠狠砍向犯人。
阴云厚重密布,冷风呼啸怒吼。
母亲疯狂地跑进刑场,扑倒父亲身边,一把锋利的剪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大明官军,无不震骇。
这些事情,都是若干年之后,父亲的那位朋友告诉他的,而父亲的这位生死之交,如今是五钱会的掌门之人。
何时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五色龙自懂事起,就经常思索这个问题。
那些手握重兵,恶霸一方,作威作福,时刻号令三军,问鼎天下的人,才是真正的混世魔王。
而自己算什么呢?
帮派,只是政治人物手中的一把刀,随时可用随时可弃。
用时,磨刀霍霍,锋利无比,杀人见血,酣畅淋漓。弃时,铁锈斑斑,废物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要想成为政治人物,那种具有很大势力的政治人物,就必须参与到政治中。
李自成张献忠那样的下三流之辈,如今都成为恶霸一方的人物,居然还建立政权,当起了所谓的皇帝。
五色龙心中长叹一声。
时势造英雄,英雄创时势。
李自成祖籍陕西米脂县,少年喜好枪马棍棒。父亲死后,为了生存,他成为大明朝廷驿站的一名驿卒。
后来,崇祯对全国所有驿站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革精简。李自成因丢失公文而被裁汰,失业回家,并欠了一屁股债。
同年冬季,李自成因缴不起举人艾诏的欠债,被艾举人告到米脂县衙。县令晏子宾将其捉拿归案,械而游于市,将置之于死。
后被亲友搭救出狱,杀死债主艾诏。接着,因妻子韩金儿和村上名叫盖虎的地痞通奸,李自成又杀了妻子。
两条人命在身,官府不能不问,吃官司不能不死,为了逃避惩罚,于是就同侄儿李过跑到到甘肃甘州投军。
当时,杨肇基任大明甘州总兵,王国任参将。
在剿灭当地流民起事的战斗中,因作战勇敢,表现积极,李自成不久便被参将王国提升为军中的把总。
同年,奉朝廷诏令,随王参将驻扎于甘肃榆中,后因欠饷,与上司发生激烈冲突,一怒之下,拔刀杀死对自己有恩的参将王国和当地县令,发动兵变。
就是如此恶劣之人,如今占领了西安,建立了大顺政权,自封为大顺王,与堂堂大明王朝崇祯皇帝平起平坐,
张献忠呢?
五色龙岳宝烈心中冷哼数声。
如何成为恶霸一方的枭雄呢?
查遍历史,岳宝烈终于找到了一个令他佩服万分的人物。
这就是战国时期的吕不韦。
这吕不韦先是一介拥有巨大财富而毫无政治地位的商人,经过高超运作,最终成了秦国的丞相,也成为秦王嬴政的相父。
号令三军,风云激荡,纵横捭阖,叱咤风云,威风八面。
岳宝烈心中感慨万分,吕不韦才是真正的强者,一代人杰。
这时,金刚神特木尔进来,凑到耳边,悄言几句。
五色龙略一思索,面带喜色,大声命令道:“打开大门,迎接。”又指着丁茹娟,沉声道,“把她带下去,好好看管。”
丁茹娟没有回头,毅然转身离去。
岳宝烈恨恨地看着她的背影,少顷,领着特木尔直奔大门口。
一个脸色黝黑,面容沉毅的汉子,站在离大门百米远的地方,恰如风中肃立的胡杨,自有一股威严之势。
一见其人,五色龙就已认出,大顺王朝驻胡杨台密使玉中剑宋德恩。
五钱会人员遍布胡杨台每一个角落,每天都会及时送来方方面面的情报,岂有其总监不知之人之事?
不过,此时此刻,他装作不认识不知道罢了。
深藏不露,应是干大事者必须具备的素质之一。
唐玄宗时期的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深谙藏头不露尾之秘钥。
为了起事,在长达十年的时间中,故意装出一副痴直和笃忠的样子,赢得唐玄宗百般信任,为日后发动“安史之乱”做好了铺垫和准备。
假痴不癫,宁伪作不知不为,不伪作假知妄为,静不露机,云雷屯也。
春秋战国之时,率领魏武卒纵横天下而无敌的魏国大将庞涓,因嫉恨其同窗好友孙膑之横溢才华,担心孙膑被魏惠王重用,阻碍自己欲成为吴起第二的梦想,于是设计加害于孙膑。
庞涓派人把孙膑的双膝盖骨割除,使孙膑成为废人,又欲谋骗其军事战略著作。
当孙膑得知庞涓还要置他于死地时,只得使出诈疯计,突然间发疯,以保全性命。
庞涓为了验证孙膑是否真疯,派亲信去探访孙膑,只见孙膑在猪圈里手舞足蹈,把随从送来的饭菜当作毒品,狠狠地摔到地下,又抓起猪圈里的猪粪、猪食往嘴里塞,还一边叫喊好吃好吃。
亲信把看到的情况全部报告于庞涓。
庞涓深信不疑,渐渐放松了对孙膑的看管。
这样,孙膑可以白天到街市上四处游荡,晚上与猪合抱而睡,疯疯癫癫,世人皆知。
起初,庞涓还派一名随从时不时地监护孙膑,后见孙膑成天如此,没什么异常举止,就连监护人员也取消了。
一天,齐国使者来访魏国,得知孙膑的冤屈后,设法把他带回了齐国。
由此,孙膑用假痴不癫之计,成功地瞒过了庞涓的猜疑,并顺利地回到了齐国。
后来,以围魏救赵之计,大败庞涓,又增兵减灶之谋,击杀庞涓于马陵道,以报其仇以雪其辱。
龙岳宝烈大笑着,快步走到宋德恩面前,深做一揖,爽朗地;“足下光临鄙会,不胜荣幸。”
玉中剑抱拳施礼,朗声道:“在下宋德恩,唐突拜访,还望岳总监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宋大侠名满江湖,五钱会愿交天下豪杰朋友。”
宋德恩心想,野心不啊。
“宋大侠,里面请。”
玉中剑宋德恩方欲迈步,一只大手斜插而来,欲拿捏其右手腕。
宋德恩识得,此招乃海底捞月,力大势猛,万一被拿捏,则整条臂膀极有可能残废。
当下,暗叫一声,好歹毒。不及细想,左掌竖切,捧阴锁阳,疾如闪电,欲断其腕。
岳宝烈斗转星移,右腿微曲,含胸拔背,夜奔马槽,直取对方心窝。
玉中剑略微后闪步,关公阅春秋,凝气左中指,指其脚心。
五色龙突觉一道罡气如针似箭,钻入脚心,暗叫不好,菩萨升天,瞬间,身躯平空上窜五六尺,坐地托天,方闪过致命一击。
宋德恩又欲进攻,岳宝烈拱手笑道:“宋大侠武功高超,岳某佩服,方才只为试探,并无恶意,不要见怪。”
江湖中人,为了测试对方身手,偶尔出招,也是常有之事。
浪迹江湖多年的玉中剑,焉能不知?
于是,宋德恩哈哈大笑,也拱手施礼,道:“雕虫技,不敢露手,让总监笑话。”
岳宝烈吩咐金刚神特木尔,道:“列队相迎宋大侠。”
聚众列队,乃五钱会欢迎客人的最高礼仪。
自创立以来,能够享受此等待遇的江湖人物寥寥无几。
不是五钱会自视甚高,而是与之匹配的江湖人物太少。
看着红光满面的玉中剑宋德恩,五色龙岳宝烈暗道,笼络住此人,就等于示好于大顺王李自成,日后的事情自然就好办了。
兵法云,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致,此知迂直之计者也。
密室内,岳宝烈和宋德恩相对而坐。
“宋大侠今日屈临鄙会大堂,不知有何贵干?”
“岳总监果然是爽快之人,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五色龙屏神凝气,静静地听。
“当今天下大乱,豪杰纷纷揭竿而起,皆欲成就一番事业。岳总监乃不愿久居人下之人,岂能没有此等心愿?”
“岳某乃江湖草莽,多蒙本会掌门提携,位居总监之职,何敢有非分之想?”
子曰,不得其人而言,谓之失言。
“岳总监乃南宋岳武穆嫡传子孙,必当豪气贯胸,在这乱世年头,一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岳宝烈听得舒服极了。
他一贯以南宋武穆岳飞之后自诩,闻得此言,焉能不喜?
宋德恩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的一番恭维之词,打动了眼前这位怀有枭雄之志的江湖人物。
他站起来,边走边朗声诵读那篇名垂千古的奇文。
满江红·写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声贯寰宇,金石交错,豪气长啸,热血沸腾。
五色龙岳宝烈只听得脸色通红,心潮澎拜,恨不得即刻提枪上马,弯弓射敌,追随先祖,成就一番光耀千古的功名事业。
然而,久历江湖凶险人心难测的五色龙,不管内心如何激动,表面依然平和如初。
他喝了一口茶水,顽强地克制住内心的那股冲动之气。
宋德恩读完,感慨万分,道:“先祖真乃一代豪杰之士。我辈与其相比,蝼蚁不如也。”
激将之法。
岳宝烈脑中迸出了这四个字。
请将须行激将法,少年不若老年人。
片刻之后,室内又恢复了平静。
岳宝烈沉声道:“宋大侠是来做客的?”
宋德恩微微一怔,道:“岳总监得一不假。”
“何人能够指挥地动宋大侠?”
“大顺王朝大顺王,乃真龙天子也。”
岳宝烈故作惊讶之状,站起来,深施一礼,道:“原来宋大侠是大顺王派来的,失敬失敬。”
宋德恩哈哈大笑,笑声中流露出一股得意自豪之气。
十八子主神器,六字真言,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服?
若要成事,必先造势。
用天命所授的大旗,最容易得到众人地拥护。
借天命而威天下,不战而制人。
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
此乃成就事业的不二法门。
“不知大顺王有何旨意?”岳宝烈谦恭一笑,问道,“岳某一定遵照执行。”
“胡杨台地处大顺王朝西北,是崇祯插在我朝背后的一把刀。对此,大顺王极欲拔掉这把刀,希望五钱会能够配合。”
“如何配合?请宋大侠指教一二。”
玉中剑宋德恩见五色龙如此谦恭,心中大喜,递上李自成的亲笔书信。
信中,大顺王对岳宝烈称赞恭维一番,言词之妥帖,语气之委婉,拿捏得极为准确,恰到好处,最后,封五色龙为大顺王朝果毅将军,让其负责胡杨台一切军政事务。
岳宝烈看着书信,心想,这李自成果然很会收买笼络人心,区区一纸书信,我就变成了大顺王朝的果毅将军了。
“岳总监以为我王之意如何?”
“大顺王真乃一代明主,岳某感恩不尽。”
“刘宗敏李岩跟随我王征战多年,也只是权将军制将军而已,总监一下子就成了大顺朝的果毅将军,与其并驾齐驱,了不得呀。”
“大顺王太看得起我岳某人了。”
“镇将军,对我王的厚爱,可不能忘记。”
“铭记在心,绝不敢忘记。”
“明朝胡杨台知府王玉杰可是我大顺王朝的死敌。只有一提起此人,我大顺王朝无人不咬牙切齿,痛恨万分。”
“岳某听,这王玉杰曾经是大顺王的部下,后来又背叛了,真是可恶至极。”
“我王对此,恨不得吃其肉喝其血寝其皮,以解心头之恨。”
“若有机会,岳某定当手刃其贼,已报大顺王提携之恩。”
“得好。身为大顺王朝的臣子,就应该像果毅将军这样。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以死报答大顺王。”
乱世年头,人会变成三类。
其一,鱼肉,供强者为刀俎,由鹰犬所吞噬,成为默默无闻的牺牲品。
其二,鹰犬,为主人所豢养,供人驱使,最终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
其三,强者,驱使鹰犬,吞噬鱼肉,掌控大局,定人生死。
五色龙岳宝烈就想做第三类人。
当黑暗来临之时,玉中剑宋德恩面带微笑,得意地离开了五钱会总堂。
事情出乎想象得顺利,使他对叔叔宋献策又增加了许多敬服之情。
收买五钱会,让其成为大顺王朝的鹰犬,这一借刀杀人之计,乃大顺王朝大军师宋献策所谋。
仅凭一纸空文,一个虚衔,就可以让强敌自相残杀,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失败了,于己无损,成功了,坐收渔翁之利。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妙,实在太妙了。
寒冬的夜晚,阴冷异常。
玉中剑忽然感觉到一股冷风袭来,急切之下,飞跃前扑,渔舟晚唱,雁阵惊寒。
一枝响箭,紧贴头,呼啸而过,射击远方。
宋德恩方站起身,又一枝响箭迎面而来。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玉中剑右手疾展,猿猴摘鲜桃,美人卷珠帘,紧紧攥住箭干。
方欲回击,第三枝响箭应声而至。
宋德恩移舟泊烟渚,左脚微曲,右脚高悬,腾空而起,船夫搏浪,双脚夹紧第三枝箭干,右手疾扬,回击对方。
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一阵大笑之声,从黑暗处响起。
更深夜静之时,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玉中剑,一向可好?”
“烦请英雄现身,如何?”
“你我如此对话,好不快哉。何必现身,徒增烦恼?”
“英雄出手射箭,似欲置我于死地,何意?”
“试试身手,果然不简单。能够瞬间避开三箭者,已经很少见,何况,三箭中,躲过一箭,手握一箭,双脚夹一箭,至今无人能够匹敌。”
“承蒙抬举,不敢自诩。”
“我家主人有一封秘信,请玉中剑交于大顺王及大军师,如何?”
宋德恩思索片刻,冷声问道:“英雄何不亲自交于我王?”
“多有不便,请见谅。”
“好吧。”
话音未落,一物破空而来。
宋德恩担心其中有诈,舞动玄铁宝剑,月上柳梢头,将其击落。
“谢过玉中剑,事成之日,必有厚报。”
一股冷风袭来,宋德恩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