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沉默片刻,突然轻道:“娘娘所言确有道理,但以瑞安之见,主上未必便不曾察觉……先帝培养杨淑妃,就是为了要将当时年幼的主上隐藏于大唐后廷之中罢?”
媚娘头道:“他的确是察觉了,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解,更加难以原谅先帝。毕竟无论如何的目的,无论治郎如何看待杨淑妃,毕竟杨淑妃对治郎的好都是真心的。为了治郎,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算计了进去……这样的心,若是不能多少有些感动,却再不是治郎了。”
德瑞兄弟闻言,却也只能沉默——的确,无论当年的杨淑妃做过什么,对李治,她付出的,除去李世民夫妇与长孙无忌以及媚娘外,的确无人能及。
一时间,整个大殿中尽是一片静默。好一会儿才听到德安轻问:“那娘娘,依娘娘之间……娘娘如此行事,主上便能安心了么?”
“他是安不了的。见忠儿,是必然要见的。”媚娘摇头,徐徐道:“只是……但愿他能够在见忠儿之前,将心绪平静,再不要生出一儿忆及旧日之念便罢了。今日我这番话,算是将他心中旧创挑开,放出毒血,这样……虽不能立时便了却旧伤,可至少他心中的痛与苦,经过这一醉,一醒,多少也能清理一些,放下一下,自然便能记着方将我的话儿,不会忘记忠儿也是他的骨血,多少念一儿骨血之情,也就会处置得轻些。如此,日后他才不会为自己今日的决绝所后悔,所内疚。”
德安沉默,瑞安亦沉默。
……
这天下间,若论起了解李治的人,那除去媚娘,再无二人。所以在德安看来,正如她所料的一般,第二日的李治,便是一派神气清爽,怡人如春的样子了。
而这样的理由,便是他在大朝会上当着诸臣之面,宣布要将刚刚过去的永徽六年易年号,更而为显庆。
一时间,诸臣震愕,乃问时,李治却含笑道:“后得新喜,天下当同庆。永徽之号,乃为念先后之仪,今已足。”
立时,朝臣贺而不止。
……
“显庆?”
韩王府中,大病初愈的韩王李元嘉,闻得这两个字,不由挑了一挑眉:“可是定准了武后再孕?”
“这一次是真的了。”沉书平静道:“宫里已然开始准备东西,预备着要请胎神了,李淳风也被召入宫中,替武后腹中胎儿作占。”
李元嘉垂首半晌,才轻道:“这事儿来得太急太怪……你去打听一下,显是有些不对。”
沉书看着他:“殿下是怀疑皇帝新改年号,另有所图?”
“改个年号而已,没什么所图。只是……人的一言一行,都发自于心。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最是顾念他的母亲。永徽一号也是从此而来。此时这年号竟然被他舍弃,而取了这么一个张扬的年号……实在不合他的性子。所以,怕是他身上,或者是武后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无论如何,眼下这等时刻,能够掌握的信息一定要掌握。去查清楚。”
沉书应了声是,李元嘉又问道:“另外,李忠那边儿,已然定准了要与本王决裂,由着他那个父皇处置摆布了?”
沉书头,李元嘉便冷笑:“当爹的是那样,儿子也便只能是这样。不过他以为自己能够轻易摆脱么?哼!难!”
想了一想,他道:“总之还是得从皇帝处入手。你且先去拿准了为何皇帝突然要改了这个年号再。”
“沉书明白,但是江湖上那些门派……”
“弃卒而已。”李元嘉淡淡道。
沉书目光一闪,头自言明白,便悄然而退。
……
是夜。
除夕,太极宫中处处张灯结彩,一片欢欣,却只有一处,寂寞无声。
东宫中,丽正殿。
整个丽正殿中,便只着一盏灯。偌大的华丽宫殿,此刻却阴暗得若地狱鬼府,叫人不敢轻易入内。几个侍在殿下张望了几次,终究没有那个胆子入内一探究竟。
李忠一身白衣素袍,坐在殿门阶上,倚着此刻却被夜色染成深墨的朱栏,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
一夕之间,恍然隔世。
媚娘所的那些话,对他而言,不是没有用的。至少此时的他,已然再不复当初那般奢念贪求的模样。甚至因为丢了这份执念,他的心思更加平静透彻,有些以往看不透的事情,此时也都一一看透了。
原来……自己根本不愿意当这个皇帝的,更加不愿意做这个太子。原来自己之所以渴望着那个人,竟是因为……她是父皇的一切,是父皇所深爱的人。他原来只是希望,若他能得到她,那么父皇……或者也就能转头,看他一眼。认认真真地看他一眼。看看他这个儿子,居然能轻易便得到了他的父皇十年苦求方得之的女子。
垂首一笑,举起手边酒盅,轻轻挡在眼前,挡住了那夜空中的清月,喃喃地,他问自己,又似乎在问自己的母亲:“若是……当年母亲未入宫……若是当年忠未生……那……如今的一切,会不会便有所不同?”
他问自己,又在问着天上的母亲。可是,他无解,刘云若,亦无可答。
只剩下空中明月,亘古长明。
……
大唐显庆二年正月初一。
海内大朝。
太极宫中,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欢闹,这样的时刻,自然是很多悲苦之事,都是会被人们忘记的。比如,心身边人。
……
午后,长安城中韩王府邸。
“你确定?”一身朝服的元嘉蓦然回首,瞪着身边的沉书。
沉书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了头:“是……似乎真的就是因为皇后腹中新得之子——是因为生月怕是不太利于这一胎,所以便特特令李淳风寻了这破法,改了年号。据,一朝此子诞下,必然是要定名为显的。为的便是能保得他长命百岁。”
李元嘉皱眉,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果然只是为了孩子么……”
沉书见他眼中疑云不止,微一思考,便毅然开口道:“殿下,沉书此番,虽未于这年号之事上探出什么值得一提的线索,可于这太子身上……似乎却是多少知道了些事情。”
李元嘉抬头,看着沉书:“他?他都已然定准被废了……还能有什么用处?”
沉书轻道:“殿下,被废与被废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李元嘉微一眯眼,倏然瞪大眼道:“你的意思是……指他对武媚娘那儿心思……”
“当初预言之事,殿下也是知道的。且不提当年的吴王便是因为此事而被长孙无忌除之……只如今的皇帝若是知道这太子竟然抱着这样心思,未必便能再继续犹豫下去。早早儿废了太子,其实对殿下来,也是有大好处的。”沉书一番话,却是让李元嘉了头:
“正是……毕竟眼下那长孙无忌盯本王盯得过紧了些,能分一分他的心思倒是好的。”
沉书头应是,于是李元嘉续道:“而且让本王那个好侄儿专心盯一盯自己这个没用的长子,将废的太子,他自然也就没多大精神,来再找本王的麻烦。甚至就是一直把眼睛盯死了本王的武媚娘,也要得松一松了。好,就这么办罢!”他向着沉书招招手,轻轻嘀咕了几句。
沉书先是一怔,接着看一看李元嘉,却为难道:“别的好,那画儿……却是难……毕竟太极殿中守卫森严。且如今咱们宫中人手被抹杀几尽。只留那几个谨慎的,也是为了日后起事之用的要棋,轻易还是不要用的好罢?”
李元嘉想了一想,也头道:“你的也有道理,只是无论如何,这画儿却是必得做些功夫的。这样,便是不带出密殿之中都好,你叫他们想办法,只把那画儿藏起来,到一个三五日内,皇帝断然找不到的地方。明白么?”
沉书想了一想,头道:“只消不带出密殿的话,便是日后皇帝找着了,也不会惹出什么事来。殿下英明。那丽正殿那边……却只怕非得殿下亲自出马了。毕竟这皇帝的笔法,当年却是殿下亲手调教出来的。”
李元嘉扬眉,哈哈一笑道:“正是如此了。”
沉书便默默告退,自转身而去。
……
大唐显庆二年正月初二。
今日年节之下,本来应该静无一声的太极殿里,却是一朝早便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上至影卫统领,名上也挂着金吾卫统领的李德奖,下至洒扫使侍,都是人人变色,个个忧心。而这太极殿的主人,也是这大唐天下的帝主李治,此刻也是一脸阴沉之色,负手立在太极殿前,肃杀之气罩着全身。
等了一会儿,李治突然扬声:“还没找着?”
“还……还没……”太极宫大内侍监德安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声:这样的情形,放在任何一人眼里都是叫人震惊的:毕竟自从今年年中,前大内侍监王德故去之后,便再不曾见过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都六宫总管如此不能淡然了。
即便是前些日子,主上不知何故日日烦心,怒火极盛的时刻,他也总是能够持拂淡然而立的。
李治闻言,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是么?”
轻轻一句话儿,便听得整个殿中上下人人冷汗湿透内襟。好一会儿,才听得李治平静道:“传朕旨意,合宫上下,除立政殿外,全数查找失物!”
“是!”一声齐应,却是响彻天空。
……
半个时辰之后,立政殿中正等李治等到不耐烦的媚娘闻得去打听消息的瑞安匆匆回报时,也愣了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你……什么?”
“娘娘,太极殿里丢了东西,主上此时正气着,一副找不出来便要将太极宫拆了的样子……除了咱们立政殿,其他诸殿诸宫,都是要搜的。”瑞安咽了咽口水,想起方才看到李治发怒的模样,也是一阵后怕。
媚娘眯了眯眼,突然轻道:“可知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么?”
瑞安咽了咽口水,摇头道:“瑞安刚想问,就被主上劈头盖脸骂了回来……瑞安便不好再问了。不过听……听那些侍们漏嘴的意思,似乎……是丢了一副画儿。”
媚娘一怔:“画儿?”
“嗯,画儿。是什么画儿不知道,但似乎是紧要的东西。不然主上也不会那般气了。”瑞安正色道。
媚娘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太极殿里的东西,即便是一砖一瓦,若落在有心人手中,也是能搅动大唐天下的利器。无论到底是什么画儿,相必是极紧要的,否则治郎不会惊急至此……”
她正着,便见明和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向着媚娘倒头行了一礼后才道:“找着了!娘娘!找着了!那……那是副画儿……却……却在东宫丽正殿里!”
媚娘蓦然瞪大眼:“在东宫?!怎么会在东宫?!什么样的画儿,居然就落到东宫?!”
明和头,又摇头道:“方将主上赐了李统领天子金令,着他亲自带了金吾卫去的太极宫中四处搜查,头一个排到的便是东宫丽正殿里,结果一查,便在太子殿下内寝中床头暗格里找出来了。也奇怪,李统领都不曾解开卷轴,便立时认定了那便是太极殿里丢的那副,而且在验画儿的时候,还把一众人等都赶了出去,只留下自己与太子殿下二人在内寝中验过,像是生怕被别人看了画儿中详情一般。然后,太子殿下就被李统领半请半带地领回正宫太极殿,去面见主上了……”
媚娘心中一沉,莫名地问道:“那忠儿出寝殿时神态如何?”
“嗯……这个……”明和看了看瑞安,见他也看着自己,这才犹豫道:“太子殿下的神态,似乎很是复杂……震惊也有,恍然也有,痛心也有……但更多的,似乎是……是……”
他看了一眼媚娘,终究还是答道:“哀如心死。”
媚娘心中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