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正感动时,突然想起一事,不由转头问:
“起来,还有一事,我却未曾问过治郎……”
她犹豫一番,却终究不能言出心声。
倒是瑞安跟她左右多年,心又细,一眼之下便看穿她心事,轻道:
“娘娘是想问废后王氏?”
垂下眼眸,媚娘默然头,看着一侧的侍替自己预备着青玉盆,朝露水,淡淡道:
“听慕容姑娘过,那样的穴手法却是极霸道的……只怕她也是好不了的。而且,再加上你师傅给的七叶一枝花,还有里面暗中掺着的曼陀罗……
只怕她便是还能活,也活不得多久了。”
她摇头,看着瑞安。
瑞安低头,只是看着侍们又忙着奉上巾帕,澡豆等物,这才慢慢道:
“所以主上是仁慈的。她眼下既然已将旧事半忘,那让她带着这样的心就离开,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媚娘垂眸,好一会儿才轻道:
“她既已忘,如何又肯为自己从不记得的过往赴死?下手的是……”
瑞安再垂首。
媚娘摇头,慢慢起身,坐正,看着殿前跪着的一片人群,好一会儿才茫然道:
“治郎总是怜我一生不幸,总是对我爱重有加……
可是若真论起来,比起她……
我是不是更得天幸呢?”
这一问,无人能答。
洗素颜,净玉面,施粉,描眉,画钿,匀脂,勾唇。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八角菱花大镜中,便出现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
媚娘看了看,勾起朱唇,露出一抹微笑,又看着几个宫娘上前来,仔细解开她盘得高高的寝发,立时,一头乌黑如瀑,直至脚跟的长发便流泻而下,透过窗棂的阳光照射下,闪着青光。
角梳先梳,净其杂尘;檀梳着香,桂油润发;细按三遍,发柔额松,玉梳轻勾,理其束辫,盘其华髻。
盘起,衬义髻,旋转,复盘,复衬义髻,复旋……
如是三盘四旋,五珠共攒,方成娥髻高耸。
又加细双股杂色琉璃嵌宝雕花金钗各九,于两耳之后,娥髻之侧根处,以固其形。
另着明珠九环凤衔链三,一,一中,一额发之上,环之,绕之,定之。
最下一道珠链中心,更坠一颗指肚大珠,落于额间,描金艳红花钿之上,却恰似与那朵艳若金边红瓣的牡丹花钿了一儿珠白花蕊于眉心,妙不可言,美不可言。
更衬得柳眉弯弯,墨眸如星,流盼之间,尽是光华现。
再着凤头金尾扣珠琉璃碎金玉双珠流苏步摇一双,平簪娥髻两侧,流苏垂落,轻摇慢动间,便如银铃吟春风,若流雪碎星空,音动人心,声摇人魂。更兼半掩鸦鬓,则珠愈白洁如雪,发愈乌黑如墨。
“够了……够了……”
媚娘眼瞅着那些侍们竟举起了一朵最新样的镶金珠,嵌琉璃的绢制宫花往自己头上戴,便急忙制止:
“够了……这些就够了。过犹不及。”
侍们闻言,看看眼下的媚娘,却还真若她所言一般,若再多缀些,却显得过于堆砌,于是也只得笑着头道:
“果然还是娘娘仪容万方,国色天香。否则这样的东西,搁在别的女子身上是再多也嫌少的。”
媚娘摇头,却不言语,只是看着瑞安将那一日李治亲手与她试了的凤袍奉上,却不解道:
“今日只是试妆,如何便将这衣裳奉入了?”
瑞安含笑道:
“娘娘,若试,便当全试的。”
媚娘看看他,又摇头道:
“不对,你们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莫非是治郎又有什么心思了?”
瑞安眼珠子一转,却笑道:
“娘娘,您也知道主上的性子的,别的事都好,可若一旦牵扯到了娘娘,那必然是要拗到底的。
娘娘,主上有旨,不准咱们这些人嘴快,所以……
您……”
媚娘看看他,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李治到底要做什么,只得叹了口气,摇头,自起身,去着衣。
到底之前也是试过的,自然便不若试妆梳发般难,很快地,媚娘便身被火艳明霞般地出现在诸侍面前。
那般眸光流转间的明丽万方,那般飘若飞天的端雅贵仪……一时间叫殿中人无分男女都看得呆了。
甚至就连一身朱红喜服加身,头喜冠,一脸喜气洋洋正待入内的李治也看得一呆,整个人便就只将一足踏入殿中,一足却只停在门口,痴痴地倚门而望,痴痴而笑。
这样美丽的,这样明艳的,这样……
属于他的媚娘。
他就这样望着她,仿佛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子的样子,只是痴痴地倚门而望。
什么天子威仪,什么帝范王风……
他都不记得了。
此刻,那个立在殿门边,傻傻倚门望娇如牡丹般盛开着的媚娘的,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初为她心折的少年郎。
“初逢娇娥韶华好,桃面柳眉练束腰。
十年恍惚如一日,星月流迭只渺渺。
魂牵梦绕三千日,一朝为吾着喜袍。
珠堆玉砌犹恨少,金绣银织强称妙。
娘子哪知夫郎心,喜若展翅穿云鸟……”
突然间,一阵和着清脆拍手声的儿歌声,带着一阵阵的欢笑声传了进来。却惊醒了一殿的人,也让所有人发现了李治的存在。
立时,瑞安便带着诸侍山呼万岁,而媚娘则也只跟着诸侍行礼……
只是她刚行一半,便被快步上前的李治一把扶了起来:
“你……呃……”
媚娘起身,看着难得眼神到处乱飘,手也在扶起她之后,快速地收回背负身后的李治,不解地再上下扫一扫他这一身喜服,若有所悟:
“治郎是要先试喜服?”
“呃……嗯……”
李治却不看她,只是立在她面前,负手昂首而立,双眼到处乱瞟……只是每次来回瞟的最后,他总是会把目光往媚娘脸上投过去,然后很快转开便是。
媚娘见他如此,又是好笑又是摇头,心里又惦记着那刚刚唱歌的好像是李弘,便转头看着瑞安道:
“弘儿何在?”
“娘娘,刚刚殿下本便是在旁边唱着李夫人教的歌儿要进来呢……
不过眼下……
他怕是看着主上娘娘正忙,所以……自去寻处玩了。”
瑞安看了眼难得尴尬的李治,忍不住抿着嘴笑。
媚娘摇头,叹了口气,看着李治柔声道:
“你瞧瞧,孩子都被你管得见你就跑……
唉呀!你做什么?”
媚娘话刚一半,便被李治突然冲着自己一笑,拉了她手便转身往外跑。
猝不及防的媚娘叫了一声,却也不及反应,只能跟着他扬袖而起,在满殿的侍从们惊呼声中,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地一路向外跑着,跑着……
仿似一对金红华彩的凤凰般翩跹翻飞着,穿殿过宫,跨院渡廊,踏径踩桥,越庭步轩……
媚娘就这样一直被拉着跑到了两仪殿的殿前,又在一众侍卫们错愕不及行礼山呼的仓皇之乱中,一溜烟被他拉着手,像两个孩子,跑上了玉阶,奔入了同样被吓得呆住的两队金吾卫守着的大殿门内。
直奔到殿正中,供奉着高祖、太宗两代皇帝,与太穆、文德两朝皇后的灵案玉阶前,李治才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因一路从立政殿跑到两仪殿,双颊绯红更显可爱的媚娘,得意而腼腆一笑,转身,对着面前灵位整冠,理装,撩衣而跪,叉手大礼。
媚娘见状,也只得跟着他一道整冠理装,撩衣而跪,叉手大礼,可眼睛却是不解地看着仿似突然回到了二八年华的李治。
李治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与疑问,却只是笑得更得意,再礼,三礼。行足三遍礼亲大仪之后,才抬头直身而跪,向着两代帝后,也是他的祖父母,父母的灵位诚心而祷:
“皇祖、皇祖母,父皇、母后英灵在上,李氏嗣儿李治,今将得好女武氏为妻,心欢喜,意不胜,乃着告于先祖英灵,请赐圣福于嗣儿与嗣妇。
求李治得娇妻,英灵赐福绵延子孙,泽恩百年好合……”
李治不停地念着,继续念着,可一侧的媚娘却听不见了。
因为从第一句那末尾的嗣妇二字一出口,她的泪水,便满满地溢出了眼眶,打湿了粉艳如桃的面颊。
她是知道,李治会为她做的一切,也是知道,在这世上,他才是那个比她更期待这一日的人。
可是……
她从未想到,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如此……
如此的欢喜,如此的……
她只能流泪,也只可流泪。
甚至就是李治念完了祷辞,发现她哭了,急忙来劝慰,也教她如何向双亲行礼的时候,她也难忍其泪,只能将脸埋在李治颈窝之中,任泪湿夫郎衣襟。
是的……
夫郎……
直到这一时,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的,她从此刻起,先于大唐皇后之前的身份,却是李治的妻子了。
她要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终于要如愿以偿,与他相伴一生了。
泪水婆娑间,她似乎想过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过……只是她觉得,她这一生,但有此刻,但有他在身边,便死又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