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永徽六年八月十六。
太极宫。
临照殿内。
这里已然成了一片暗黑之色。即使现在不过刚刚过了酉时而已。
一个女子,散着青丝若瀑的长发,头只绾着一枝金簪,立在殿下柱边,远远地看着渐染紫辉的长空。
她的眼底,一片平静,平静得那映入漆也似的瞳仁里的天空,竟也似足了一片海。
宁静得不见半儿波涛的海。
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着,甚至到了那个身影走上来的时候,她也依然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姿态。
金冠,宝簪,鸦鬓,剑眉,墨瞳,玉准,朱唇,雕颌……
依旧是那一身雪青长袍,月白广袖。
依旧是负手而立,昂扬华贵之仪。
李治一步一步地悠然踱上台阶,不理身后的德安跟得有些吃力,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一步一步地走上来。
走到她身边一侧,与她并肩立定,头也不回地看着深黑一片的殿中,淡淡道:
“朕有些话要。但若你不想听,朕也不会久等。”
言毕,他淡然自若,起步踏入殿中。
那一步步,一声声,却似踏在她的心底。
眨了眨眼,看也没看身边向着自己看似规矩地行了一记大礼的德安,她深吸口气,徐徐旋身而向着他的背影方向,眨了眨长长的眼睫,垂眸,翩然一礼,再复起,一身鲜红如火的绣金凤流云广袖,便在走动之间,轻轻地飘拂起来,若一只扑火的火色蝴蝶,跟着那抹凉凉的月白,一路飞入那看不清的墨色深处。
……
夜,未至。
宫,幽深。
一张简单得与这太极宫三字格格不入的几上,摆着几样菜,一只玉壶,两只净色瓷杯一只摆在李治这边,另外一只,则是放在她的面前。
一阵细细的“濯濯”声响起,却是反插着白玉拂尘在身后的德安正挽袖正襟,替自己面前那只空杯,斟上浅浅碧色的酒。
她垂下眼,看着那碧若洗翠的酒液,不而朱的唇边,却是泛起一抹淡淡笑意,抬眼,看着李治,明眸微弯,笑得若一个女孩儿一般天真而快乐。
李治却似是不曾看到她这般的笑容一般,只是盯着她的脸,淡然地问着她:
“看来还是不能话么?”
她乖巧地头,柔顺地垂下眼睫,目光如水。
李治头,端起酒杯在手,却不饮,只是放在桌面看着,头道:
“不能也好,朕会的。”
他复又抬头,看着她,长长出了口气,想些什么,却终究无言,只是默默地将酒一饮而尽。接着,放下杯子,由着德安再倒一杯入内,然后再一饮而尽……
如是三番,他才停了手,放下杯子,向后一靠,只在圈椅之内向后看着,头一次,这般认真地端详着面前这个女子。
她与印象中的那个王善柔,却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没有了凤冠金钗,没有了朱袍云帛,没有了花黄金钿,没有了脂香黛粉……
此刻的她,却干净得像个孩子一样。
看她素手玉指,拈着金雕楠箸放在如串珠编贝的齿间,犹豫着将目光只在菜品间巡视着,不知要吃哪一道的样子……
李治的目光突然抽痛了一下……
这样的王善柔,这样温婉可爱的王善柔,让他想起的,却只是一张脸……
一张的脸,一张粉嫩可爱,不染半儿俗尘的脸。
还有那双的手。
李治茫然地握紧了手指——
仿佛,只是仿佛。
只在这一握之间,就能感觉到那的,嫩嫩的,仿佛刚出生的春笋芽尖儿般的五根指头,用她细细的,的,软得似乎一按便要折断的指甲盖儿,柔柔地,怯怯地着自己的掌心……
就像时他救下过的某只雏鸟儿般,依赖着地将绒毛未褪的喙尖,娇娇地着他的手心,最柔软的地方。直赖进了他的心底一般。
就像他在抱着她时,无数次喜爱地重温着这种感觉一样。
李治闭上眼,紧紧地闭上眼,将手掌放在额前,试图重温那样的温度。
那是比他高了许多的温度。
……记得初时,他也很是为这种高得出奇的温度惶然不安,甚至一再向那个将这样神奇的造化之宝带来世上的心爱女子再三确认:
“媚娘,嫣儿身上好生热……是不是着了寒气了?宣太医么?要不要……”
“行啦!别折腾那些老先生了罢!儿体温本便较大人高些。”
那个将这样的奇迹带给他的媚娘,他的媚娘,那样明婉动人地取笑着他。手里还赶着工,替他怀里心抱着的而柔软的身体,做着一件新衣。
最好的料子,最好的丝线,最好的缀玉……
即使是那样,他也还觉得,直到现在都觉得,那样的东西,配着他的这样的宝贝,实在太过寒碜了……
那孩子……那孩子……那孩子……
那孩子是那般的美,那般的纯净……
出生开始,她就不忍心让她身边的每个人受苦,特别是她的母亲……
一直都是。
不哭,不闹,只是爱笑。
见着了谁,都是笑。
吃饱了,没吃饱,睡好了,没睡好……
她从来不哭,也不闹。
多不欢喜的时候,颦起她那一儿眉头,蹙成一个的螺尖,露出些难过的表情。
却从来是不哭的——尽管只是这样的表情,已然能叫人心疼欲死。叫他无法遏止地失了惯常的气度,对着那些竟敢惹得她如此的可人儿难过至斯的人大光其火……
可他还是感谢的,感谢上天竟然又赐了他这样的一个宝贝,这样乖巧懂事的宝贝。
她实在是乖巧的,懂事的。不止是不哭,就是她笑起来,也从不是爱咧开了嘴的那般儿家常有的欢喜大笑。
常常就只是若她的母亲一般,温婉地勾起闪着珍珠般光泽的朱唇一角,将圆溜溜湿漉漉的墨凝大眼,弯成两弯半月儿,仿似将整个天空中的星辰都圈进了这两弯半月儿一般地对着你笑。
她看着你的时候,那些星辰好像也在她的眼里一并看着你的样子。
就好像……整个天空都在她眼里,温柔地看着你微笑。
那样的宝贝……
他的宝贝……
李治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无声滑落。
他想回忆起那的,嫩嫩的,犹如刚刚的春笋芽尖儿般带着热得有些发烫,却叫人极是舒服的温度,用她细细的,的,柔软得似乎一按便要折断的指甲盖儿,雏鸟儿般信赖娇依地,柔柔地着掌心的感觉……
可是当他用尽全部心神回忆时,想起的,却只是那只冰冷的,僵硬的……
那冰冷的……僵硬的……
似乎被冬雪冻成了冰的……
他的那只的手……那只让他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感觉,感觉到自己拥有了一切的手。
他失去了她。
在那一刻起,他便永远地失去了她。
无数次,他告诉自己,她没有离开他,只是……只是他的父亲,与他的母亲,也像他一样地爱着那个孩子。
那个可爱的孩子,他的奇迹,他的宝贝……
所以才会带她离开,害怕的就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孩子要吃苦,要受罪……
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好,怎么受得了这般红尘万丈的苦?
所以,他理解,他也懂,她离开这种地方,实在是最好的……因为他从来不觉得,她能遇上一个真正能将她保护得极好,半儿不让她受伤受屈的人。
就是他……就是他李治,她的父亲,这样爱着她的人……也不能,终究也是不能的。
可是……可是他还是想她,每每看到那些被媚娘偷偷藏起来的衣时……
每每听到嫣这个字时……
甚至每每看到弘儿的笑脸时……
他都……想她,无尽地想她……
已然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无声痛哭至泪眼模糊的李治张开眼,看着面前那个因为他的哭,他的泪,惊得双眼圆瞪,一脸仓皇不知所措,如一个女孩般的女子。
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恶心,一股强烈的冲动,烧红了他的眼,也烧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不想再看见这样一张脸……
这样一张让他做呕的脸……
他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忘记了自己是要来赦免她,让她离开这个皇宫,离开这里,回到她光辉灿烂的母家,回到她的母亲身边,安安稳稳地渡过下半生,以此做为自己对她多年亏欠的一补偿……
他忘记了。
至少等他被一阵大喊着扑上来,搂紧了他的腰,拼命拉着他的手,求他放手的德安唤回理智的前一刻,他的双手,那双从来不曾沾过半儿血腥的,干净而修长的手,都是紧紧地攥在她的颈子上的。
她的脸,被憋得通红,却依然如一个女孩般无辜,可怜,甚至泛红的眼角,还流出两行泪。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澄澈,那样无辜地看着他,好像在问: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是啊,为什么是她?
德安的阵阵呼喊,似乎远在九霄云外,根本听不得太真,可尽管如此,他的力气,也似乎用完了。只能松手,瘫在德安的怀里,怔怔地,看着她,默默流泪。
“为什么是你?”
李治轻问:
“你想问这个,是么?”
他看着因为自己突然松手,一个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呛咳不停,却始终发不出一声音的王善柔,冷冷地,半倚在德安怀中,满脸冰霜地俯视着她:
“为什么是你……你不清楚么?
从一开始,选择这条路的,就是你自己,不是么?”
李治垂眸,看着她,表情一发淡漠,同时一用力,甩开了扶着自己的德安,踉跄一步,长呈口气,伸手抹净满面泪痕,蹲下身子,定定地将目光如刀般地刺入她惶惑不安的双眼里,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你是要告诉朕,当年你的父母告诉你,你将会成为储妃,未来成为大唐皇后,成为国母的时候,你一也不得意么?
还是你要告诉朕,当你入宫之后,听朕明白地告诉你,朕根本没有半心思愿意放在你身上时,你没有半怨恨与嫉妒?甘愿承认那样的境地?
又或者……
这些年来在宫中,你一直最渴望的,就是离开朕的身边,若崔氏一般,过她真正想过的日子?从未想过要强求于朕,强求朕移情于你……从未希望身边的一切人事物,都依你的意思存在着,生活着……
从未想过要控制每一个人,包括朕在内,控制着每个人按照你的心思生活?
也从未想要杀尽每一个朕爱着,或者有一丝半儿怜意的女人?
甚至……”
李治顿了顿,将脸靠向王善柔更近一儿,声音放得更轻:
“甚至你从未想要朕的宝贝嫣儿死……从未要动她一指,一发,一丝?”
王善柔的表情,变了,变得痛苦,变得内疚,变得绝望,变得悔恨……
可李治没了再看下去的**,他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因为每一次看到她,他能想到的,都是那个孩子的笑容。那样温暖而明净的笑容。
就算是媚娘……
就算是他这一生的命,一生的愿,也无法取代的笑容。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复张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冷然。
负手,转身,他再也不看一眼那个趴俯在自己脚边,流泪无声嘶喊着哀求着的女子,只扔了话儿给立在一边的德安,也算是与她最后的离言:
“算是朕给她最后的一慈恩……
这样的她回到太原王氏,也只会再像个货物一般被打上太原王氏女的烙印,送与第二个对太原王氏一族有利的男人。一件货物罢了,她的母亲不会放任一件货物烂在自己手中的。
所以她会再被送出去的,就像当初他们把她送入宫中,以求受封为后,荫荣王氏一族一般的情形,不过想来她却是不愿的。”
李治回头,最后俯视一眼那个被自己冷若刀锋的话语震得无法动弹的女子道:
“对,朕原谅你。因为想一想,其实你从来都是被你的家人当成一件精美华丽的贡品来看,便是你,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件货物,从未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所以你自然也就不懂如何做人,如何待人。”
李治转头,盯着前方,淡淡道:
“朕会叫德安留下一瓶药与你。一瓶能够让你彻底解脱的药。药效会很快,你也不会有多痛苦。
很快就可以过去了——本来还担心你去了,会不会让朕的嫣儿难过。
不过朕想,你多半是看不到朕的嫣儿的,便是看到,只怕父皇与母后在那边儿,也是容不得你靠近一星半儿。
所以也不拦着你了,你便去就是。
当然,你若不愿意去那边,自然也可以在这深宫之中永远地留下去。朕甚至可以不让你去长街,与那些你从来没有看在眼里过的犯妇们一样辛苦工作。
只是……”
李治再抬一抬下颌,看着殿外满地金红的灿烂晚霞,慢慢道:
“只是以后这里只会有你一个人了。
不止是这临照殿……
整个太极宫,朕都不会再要了。
因为它是属于父皇与母后的,属于安宁,属于大哥,三哥,四哥……属于嫣儿,属于刘氏……
属于他们的。
它是朕的家,曾经是。
现下……”
李治勾起唇角,柔柔一笑:
“朕的家,却在媚娘身旁。”
言已至此,李治却再无可言,只看着德安将那一只塞着银白绢裹的软木盖儿的净瓷瓶儿放在几上,便转身大步离开。
甚至,在他转身的刹那都没有往地上跪伏着,似乎已然死去的王善柔脸上再看一眼。
整个临照殿里,渐渐陷入了黑暗之中。
……许久,许久……
许久。
一声轻响,在殿中响起,似乎是什么瓷器跌落在地,碎落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声轻而柔的物体扑落声,在这偌大的,空荡荡的宫殿内,这声音轻得只若一朵盛开过的花儿,跌落枝头一般。
只轻轻一瞬,便再不复闻。
宁静。
永恒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