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五年十二月末。
太极宫。
宫墙之外,停着一辆装饰得极为华丽的马车,金配紫,绿配红。
马车边立着两队侍,虽则寒风阵阵,也冻得他们手脸俱冰,可看起来却也不是多冷——毕竟这样穿着丝绵锦袍的侍,放眼整个长安,也是少见的。
绣着回绫纹格的车帘一动不动。就像旁边微启的黑色宫门。
不多时,宫门再启得大了些,一个穿着同样丝绵锦袍的侍匆匆奔出直到马车前,叉手袖礼,低声道:
“夫人,内侍庭里传了话下来,是昭仪娘娘正在做双月,却不适宜出门来的……”
车帘之中传来一个模糊的女音:
“不是只见陛下就可以了么?”
“陛下……正与元舅公等诸要员议政,怕是不能见得的。”
侍心回道。
帘内的女音沉默了一会儿,才微有些急促道:
“若是平日里便也罢了,可此番是陛下赐恩封赏母亲,难道这谢恩她也不许咱们去谢么?!她怎么这般毒绝……难不成以后就打定了主意再不见母亲一面么……”
“顺儿!”
一道微老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奈道:
“你还不明白么?只封了为娘,却未曾封你啊!便是你要进,也进不得……”
那道模糊的女音沉默了,好一会儿,车里才传出微老的声音,着令转车回府。
宫门内,楼上,瑞安身披雪袍,抱着白玉拂尘立在一片苍茫雪中,看着那辆粼粼而去的马车,冷冷一哼,转身自离。
……
片刻之后。
立政殿。
听得瑞安回报,媚娘淡淡了头,轻声道:
“她还是不死心。”
瑞安皱眉:
“娘娘,总得想清了法子,看看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主上此计,却未行效。”
媚娘摇头,却不言语,半晌才轻道:
“由得她去,左右治郎是看不上她的,她要闹,便由她闹。此番治郎封了母亲不封她,意便在警告于她,可她还是不知好歹……却能怪谁?”
瑞安闻言也是连连叹气。
好一会儿,媚娘又伸手抚了抚刚刚吃饱饮足,睡得香甜的李贤渐已变得光滑粉嫩的脸儿道:
“此事无妨,只由她们去闹便是,治郎天子旨意已出,任她们枉有天大的胆子,也是无法可想。眼下,却有另外一桩事,需得你去好好儿打听了。”
瑞安一怔,却看着媚娘道:
“何事?”
媚娘摇头,半晌才轻道:
“今日太极殿中,你可知元舅公上了一本密疏?”
瑞安摇头,不解道:
“可是此书于娘娘有何不妥之处么?”
媚娘缓缓摇头:
“对我无有不妥,但是于治郎……
怕是他不愿意看到这封密疏的。”
瑞安再一怔:
“娘娘……”
“此疏内奏,若我所料不差,却是上禀治郎,前代隐太子似有余嗣未尽除,请旨恩准斩草除根的。”
瑞安猛地睁大眼:
“隐太子?!可是他嗣下数子岂不是早就……”
“若能活得下一个称心,其他的几子自然也会有机会活下来。”
媚娘轻轻道,长叹口气。
瑞安倒抽口气,轻轻道:
“这……这怎么可能?!当年隐太子数子于北门事变当日便已尽数为尉迟敬德所杀,此事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甚至几子遗体业已尽数入陵陪葬隐太子,如今怎么又会冒出来……”
“你也了,人人都知他们为尉迟将军所杀。可为何后来又冒出来一个称心?”
媚娘轻声道:
“而且他还正赶巧便留在后来的太子承乾身边?”
瑞安睁大眼,好一会儿才道:
“娘娘的意思是……当年的称心,其实心存不轨……”
“不,若是他果然心存不轨,以承亁太子那般不疑他心的性子,怕是早就为其所害了。更加不会有后来称心甘以性命保下承亁太子的事情。
在我看来,称心此举,却更像是在报恩。”
媚娘轻声言道。
瑞安眨眼,更加不解:
“报恩?”
“报恩。”
媚娘头,看着李贤的目光虽然柔和,可出来的话却是极为清朗:
“别的不提,你且想一想,当年的事情有多少蹊跷之处,便可窥知一二。”
瑞安垂首想了片刻,这才道:
“是啊……起来也是怪,那北门事变之时,隐太子与巢剌王,还有先帝三府殿下的情势已是剑出鞘,弓满张……
先帝知机,事发若此,若非他早有所安排,只怕也难得出隐太子与巢剌王之手。
所以料起来,那隐太子与巢剌王二府之上亲眷也不应如此出脱控制,特别是……”
瑞安不下去。
媚娘头,轻道:
“特别是这隐太子数子,尽为男丁,论理论据,若先帝心存清理之意,必然不能叫他们有任何一机会逃脱的。”
瑞安头,目光复杂:
“先帝英断,实非常人所能。若他于此事之上安排不得,却叫人实在不能相信。”
媚娘也头道:
“但若天下无人能破先帝之谋,却也未必。至少当时便有一人,绝对可以破先帝之谋,从中救下这几位嗣子。”
瑞安抬头,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道:
“先皇后娘娘……”
媚娘头,淡淡道:
“若论知机,论对先帝的了解,古往今来除了神……除了先皇后娘娘与当今太尉大人之外,实在再无第三人。
便是当年杨淑妃那等女中英豪,也难断得先帝心思如此之准。所以下手的,一定是先皇后娘娘。”
瑞安会意:
“因为比起先皇后娘娘和先帝来,最希望除尽隐太子一脉的,却正是元舅公么?”
媚娘头:
“而且最了解他这番心思的,除了先帝,便是先皇后娘娘。”
瑞安又道:
“可先皇后娘娘到底也是对先帝一片忠心痴情,不会不知道元舅公如此所为,却是真正为先帝着想。”
“正因为先皇后娘娘对先帝一片忠心痴情,正因为她是这世上最了解先帝的人之一……甚或与她哥哥,咱们的元舅公比起来,她都更了解自己的夫君这个原因……
她才最可能要拼尽全力保住隐太子这几个孩子。”
媚娘抬眼,看着瑞安:
“因为她知道,无论先帝当时下了什么决定,又或做了什么心思,最后若是这几个孩子没有保得下来,事后最痛苦最后悔,最不能安寝的,必然就是先帝自己。”
瑞安却不解道:
“是么?可就瑞安自跟在主上身边所察,先帝却是从未过,甚至表示过后悔要杀尽隐太子一脉诸嗣之事啊?”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他轻道:
“那是因为先帝知道,这几个孩子不会死,也没有死。”
瑞安一怔,瞬时了悟:
“娘娘的意思是,因为先帝明白先皇后娘娘的心思,一如先皇后娘娘明白先帝的心思,所以他知道,便是自己下了这等违心之令,先皇后娘娘也一定会抢在先帝之前保下那几个孩子?”
媚娘头一笑。
瑞安想了一想,却道:
“可是若果如此,那先帝怎么就能保得准,先皇后娘娘一定来得及下手?又一定能保下呢?”
媚娘怡然一笑:
“其实这一,之前称心之事时,我便多有些怀疑,只是一直不能理解如何先帝便这般肯定先皇后娘娘一定能够得手。
至后来,在宫中日深,我渐知先皇后娘娘诸番所为,加之尉迟将军可是为先帝最信幸之人,想必于先皇后娘娘,他更是得加重宠。
而且我早年有幸见过尉迟将军本人,他为人看似一派天真鲁莽,不思世事,实则却是心思细腻,极为清楚的人物。
想来,他也是感激先皇后娘娘早年在秦王府的诸般恩护之情的。再加上他也未必便不知先帝心思……
是故若是先皇后娘娘开口,他信重先皇后娘娘之能,必然会将几个孩子全数交与先皇后娘娘妥善安排的。”
瑞安眨了眨眼,却又不解道:
“可是娘娘,便是先皇后娘娘果然如此过人,尉迟将军果然肯回报先皇后娘娘一片恩护……那也得先皇后娘娘定准了先帝会着尉迟将军动手啊!
可此事……此事却是先帝临时下令……”
“论起来却是临时下令,论起来,先皇后娘娘也的确不应该知道这道密旨。可若是……”
媚娘颇有深意地抬眼,看着瑞安:
“若是先帝下此密旨之时,先皇后娘娘正巧便在身边呢?又或者……”
她淡淡一笑:
“又或者先帝下此旨意,本来就是要当着先皇后娘娘的面儿下的呢?”
瑞安猛然睁大眼,满眼尽是震撼与惊奇之色。
媚娘头,轻轻叹道:
“初入太极宫之后,知道这些事时,我也是不信的——毕竟在我看来,这样的事情太过离奇,简直就等同于先帝在利用先皇后娘娘保下几个孩子。
可后来与治郎情深意长,为了能留在治郎身边,我也颇与元舅公打了些交道,竟也渐渐理解了先帝此举的难处:
于他而言,他是要谋天下的,隐太子与巢剌王虽为弟兄,可到底也是誓要夺他性命的人,他不杀,不成。
两府的嗣子,若不尽除,只怕也是不成。
而且便是先帝不动手,元舅公也是绝对不能留他们活着的。
比起先帝而言,元舅公实在更有不能让他们活着的理由——一朝这些嗣子长大成人,知晓了过往,会做出什么事,实在无可预知,他冒不起这个风险。而为了先帝,元舅公可以做出什么样的事,自阴骨两家之后,天下间只怕也是无人不晓。
然而话回来,隐太子也好,巢剌王也罢,到底也是先帝的弟兄,先帝虽则果辣,偏偏也是个重情重义英雄豪气之人。
所以他断然不愿看着自己沾了兄弟之血后,还要继续沾上自己那些年幼侄儿们的血,是故他必然要如此行事。
因为先帝明白,他唯一的选择便是:
当着心存柔慈,最懂自己心肠的先皇后娘娘的面儿,把这道旨意,下给一个绝对会听皇后娘娘之令,并且也多少能够了解自己的人——也就是尉迟将军。、
如此一来,先皇后娘娘自然就会明白他真正想要的结果是什么,并帮他实现所有的愿望——
既不伤元舅公之心,也不伤诸皇侄之命,更不伤大唐盛世安定之根。”
瑞安长吐口气:
“所以,先皇后娘娘成了,她并未辜负先帝一慈悯疚悔之心。”
媚娘轻声道:
“是,她成了。并且也足足瞒了这么久。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一个称心,足以让元舅公怀疑起当年之事,更加进一步会质疑其他几位嗣子是否死亡……
所以他是会追下来的,而只怕今日的密报,便是他这些年辛苦暗查得出来的结果。瑞安,你明白我要你做什么吗?”
媚娘轻问。
瑞安头,轻道:
“娘娘知道,主上与先帝一般,断然都是不愿意看着这几位堂兄因此事而死的,所以……娘娘是要让瑞安设法先探出来,元舅公查出来的,到底都是谁,然后相保……是么?”
媚娘头:
“是。”
瑞安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问:
“那娘娘不怕么?不怕他们其实确实包藏祸心?”
“不会的,若是连元舅公都要费上好一番心思查,便明他们被先皇后娘娘藏得极好。而且虽则当年先帝与隐太子之事,我所知不多……
可有一桩事我是肯定的,从当年先帝得知称心真实身份后的态度上来看,他与隐太子,怕是兄弟情深,只可惜后来因着巢剌王的挑唆,才会有了北门之外,兄弟相残之恨……
此事,对先帝是件恨事,对隐太子一脉的诸位嗣子们,未必不就也是件憾事呢?
而且我相信,若是先帝与隐太子果然兄弟情深,那么诸位嗣子们,也是不会忍心真的加害这位自己父亲疼爱无匹的皇叔后人的,这么些年过去,他们总是能查明真相的。
何况……治郎又是这样一个温厚仁善的人儿,我相信他们不会对治郎下手的。”
媚娘淡淡一笑。
瑞安怔怔地看着她,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啊,姐姐得是,咱们主上,真的是最温厚的人儿了。老天爷也会保佑主上长命百岁的,姐姐放心。瑞安这便去打听清楚。”
言毕,便先礼,后再看了媚娘一眼转身离开,身后,只留下媚娘微有些湿润的目光,盯着他瘦削却依然挺立的背影,半晌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