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
因着媚娘身怀有孕,实在不宜从驾入昭陵,李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她放在了昭陵下宫之中,自己却先行入昭陵祭拜去了。
媚娘立在下宫凤台之上,一身淡红轻裘,抿着不自朱的唇,看着驾行渐远。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地继续看着李治行远,然后才慢慢道:
“如何?”
“回娘娘,正如娘娘所料,主上果然有意借韩王一事,扳倒太子。”
媚娘回头,看着明和,目光转一转,却道:
“只怕还不止如此。”
她徐步走下凤台,身前身后,跟着数名提香引路的侍女,身边则是明和好好儿地扶着,如此一来,她也不必过大了声音,便可叫明和听到自己的声音:
“应该还有别的事罢?比如……借忠儿的手,要把韩王引而入彀?”
明和一怔,看着停下来转头看自己的媚娘,张了张嘴,半晌才迟疑道:
“主上他……会么?
毕竟那可是太子殿下……”
“便是弘儿,日后也难免如此,何况是忠儿。”
媚娘淡淡道:
“这就是天子之哀。越疼爱的孩子,越期望甚高的孩子,越要严苛以待,琢磨成玉方可——
无得水深火热之炼,哪来龙吟长空之能……
这却也怪不得治郎,毕竟他便是从这样的路子里走出来的。”
长长叹了口气,她摇头道:
“只是……
忠儿怕是万然不能懂了。所以他们父子二人之间,也必然是要有一场好斗的。”
明和却不解道:
“怎么会呢?娘娘,主上春秋正盛,又是一国之君。太子殿下如今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儿……”
“有一桩事,弘儿也好,素节也罢,甚至是这整个太极宫中所有的孩子,都不及忠儿的,那便是他自幼吃过的苦,受过的难。
在常人眼里看来,人人避苦难而不及,毕竟常人一生,也不过追求的便是平平淡淡一生,安安稳稳渡日。
可若要成大事,若要继帝业,抑或立足于这皇廷之中,万人之上的地方……”
媚娘看着明和:
“那吃得苦难越多越好。忠儿这些苦难,已然调养出了他艰忍的心性,与他强人何止一等的谋算之能。
虽则他无帝王之才,却是个谋事之士,这一,却是无需多论的。”
明和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此番太子殿下与主上谁赢谁输,却无定论?那娘娘,咱们是不是要……”
“不必。虽则忠儿谋事,且若一旦真争起来,他也颇能筹备得一些人手为他谋,但论到底,他究竟非帝王之材,所与治郎相争的长处,也不过就是指着自己年岁而已。若论起来实在在的本事,他却是不及治郎一星半。”
媚娘悠悠道:
“只是于治郎而言,他到底也是个父亲,这般与自己的孩子争算……便是他如何心绝,也是难免心伤的。
更何况他本来便不是那等绝情无心之人。”
媚娘轻叹:
“我只是怕……怕他们这一争,算到最后,忠儿固然不得全命,治郎……
只怕治郎也难得再一颗全心,无怨无悔了。”
明和闻言,亦然缄默,良久才道:
“那娘娘如何打算?”
媚娘沉默片刻,然后轻道:
“趁着今日天晴方好……传我的话儿,去请元舅公……唔……”
她微一皱眉,伸手轻捂腹。
明和见状,急忙上前一扶:
“娘娘?”
“无妨……”
缓过一口气来,媚娘抬手止道:
“想来是有些累了,所以才如此……你只消请元……唔……”
她又呻吟一声,这一次,明和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媚娘额头上豆大汗珠,不由慌了起来,提高了声音:
“娘娘?!”
周围的一众侍,个个都围了上来。
这一次,媚娘没有再嘴强,只是大口地吸了两口气,然后长吐出来,又深吸一口气,这才轻道:
“去……传太医……在……要……要生……”
立时,整个凤台上下,一片大乱!
……
一个时辰之后。
昭陵之下。
李治在王德的引导下,散袖敛带,长立于太宗皇帝陵碑之前,焚香,请愿,尔后便依礼官之宣,长祭。
一祭,天地安。
二祭,神鬼平。
三祭……
“主上!主上!主上……”
一边儿突然响起德安微有些急促的轻呼。
李治与王德不由同时皱眉,看着德安匆匆奔上来道:
“今天是怎么了?这等大事,怎么如此不重!”
“请先帝恕罪!请主上恕罪!”
德安倒也知礼守仪,撩衣上前来便是大礼三跪九叩,然后这才起身看着李治正色,擦净了汗水道:
“主上……昭仪娘娘她……要生了!”
李治蓦然瞪大眼,倏然而起,上前一步:
“要生了?!”
“是……方将得了消息,主上刚上了山,娘娘便腹痛不止,明和也急召了太医入内,可是却似乎颇有些不好……”
李治心一紧,立时转头看了眼太宗碑陵,咬了咬牙,撩衣下拜,行香,大礼,尔后合掌念道:
“父皇母后英灵在上,望请保得媚娘与孩儿平安!”
如是念了几遍之后,便长身而起,肃容道:
“回下宫!流星快马,请孙药王!”
……
半个时辰之后。
回来之后,连衣裳也不得及换替的李治,立在纱屏之后,目光不曾稍瞬地看着面前人影幢幢,不停来去的内寝。
好一会儿,他才轻对着身边的德安道:
“去看看如何了。”
德安应声而去,不多时便转了出来,抹了抹头上的汗道:
“怕是不好……稳婆是远不到时辰的,便动了胎……”
李治咬牙,面色凝重,好一会儿才轻道:
“孙药王还未曾到?”
“老神仙所居庐离此地有半个时辰的路程,算来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外传来药王孙思邈求见之声,李治精神一振,立时着请入内。
衣衫素洁,须白发雪的孙思邈一入内,便是叫德安一怔:
别的不提,他那满面光洁的脸庞,却竟似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一般。
不过此刻也无顾及此事的时间,德安见他来到,立时也不待李治言语,便上前引了只向李治微行一记出家礼的孙思邈入内寝。
入夜。
李治已然坐下了。
此刻的他,满脸铁青。
媚娘的情况并不好,从他归来至今,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便是孙思邈到来,也足有一个半时辰了,可却只是听得内里哀号阵阵,时有歇续,却未见得内里稳婆传了喜报出来。
德安跑了一次又一次,回报的消息,都只是等一等,再等一等。
李治此刻,只觉心急如焚,恨不得不理不睬一切,径自奔入其内,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她还好么?此刻还熬得住么……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德安不知第几次跑了过来,这一次,他的脸色变得和缓了许多。
李治目光一亮,起身轻道:
“可是好了?”
“好了好了,老神仙,方将是有些胎位不正,是故便不易出来。如今老神仙使了方子,也着稳婆依法推挪,正了胎位,很快就好了。”
李治闻言,舒了口气,刚要再些什么,忽然之间,就听到一声哇哇的婴儿大哭声。
立时,里面传来一阵欢呼声:
“生了!生了!”
“恭喜娘娘!恭喜娘娘!又是一位皇子!又是一位皇子!”
“啊呀……真的是好好的一位皇子啊……”
……
李治听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了起来。
所有人的欢笑,所有人的叫声,所有人的喜悦……
似乎都变得遥远而不可及。
可是下一刻,身边的德安欢喜至极的叫声,和稳婆从内寝里抱出来的,皱得好似个老头儿的红通通娃儿的出现,让他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红通通的,满面皱褶的婴孩,一时间竟不敢信,这是自己的孩子。只喃喃地看着道:
“这是……”
“陛下大喜!陛下大喜!又是一位皇子呢!”
抱着孩子的稳婆连着叫了几声,这才唤醒了他的意识,他急忙伸手,略有些笨拙地抱过那孩子在怀里,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他惊于自己此刻竟然没有半儿面对刚出生的弘儿时一样的怜爱……
为何?
他问着自己:
为何不欢喜?
他茫然,却不知所为。
只是沉默。
……
片刻之后。
他坐在已然清理干净,也稍做了些歇息,却能平静看着自己的媚娘身边,怜惜地看着她满面的憔悴,忍不住伸手去替她拂去汗珠。
媚娘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轻道:
“治郎,可是有什么话,要与媚娘么?”
李治沉默,良久方道:
“你还好么?”
媚娘眨眼,轻轻一笑:
“若是媚娘不好,治郎要去怪谁呢?”
她想了想,头自嗯了一声才道:
“孙老哥治郎是不会怪的,毕竟此番若非他大力相救,媚娘早已殒命……稳婆们也是今日才来见得媚娘……
那便是这孩子了罢?”
媚娘笑容不复,只是轻问道:
“治郎怨恨这孩子么?”
李治垂眸,半晌才道:
“弘治有为,得贤思德……
便叫贤儿,你看如何?”
媚娘眼瞬也不瞬地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轻道:
“贤儿……要为子良贤,是么?治郎真的有些怨恨这孩子呢……可是治郎,他……”
“我知道……我知道……”
李治打断了她,轻轻地盖住了她的手,垂首,好一会儿才道:
“我知道……只是……
你要给我些……给我些时间……”
夫妻二人,一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