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
已然进过午膳,又憩片刻的王皇后甫一起身,听到的就是近身老侍带回来的好消息:
“娘娘,千秋殿的那个,昨夜里可是去找陛下闹去啦!”
王皇后闻言,立时坐正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老侍:
“如何?
陛下可听她的了?”
“娘娘一片苦心,怎么着也不能让她再得了机会翻了身啊!
今日一早下的圣旨,萧氏有事涉内闱,兼之素常照顾公主不周,屡番使上闻二位公主病体不安之故,已然是着两个公主另殿而居了。”
王皇后闻言,肩头微松,又问:
“那她呢?
她自己却如何?”
“娘娘,自然是禁足殿中了。
眼下整个千秋殿被封闭,娘娘也算可出一口气了。”
王皇后闻言,却皱眉叹道:
“你这话,便得不是了……
本宫被封禁,她亦被封禁……
眼下,可不真成了那武媚娘独宠后廷了?”
老侍张张口,本来也想一句便是萧淑妃不被禁足,这些日子也未见得李治对她有几分情义的……
想一想自家主子的处境论起来也不比萧淑妃好到那儿去,便也只挑着好听的:
“娘娘,其实您真的不必如此烦心的。
论起来,此番实实在在,对娘娘却是天大的好事。
那贱婢一朝身故,此番武媚娘竟能下此狠手,只怕宫中内外,对这武媚娘以后也是更加诽议少誉的,娘娘要想证倒她,那便是分分刻刻之间的事……
别的不提,只今日一朝,老奴从内侍省过来时,就已然听了无数次人言,只怕此番那贱婢之事,当真是武媚娘自己所为,意图嫁祸娘娘您呢!”
王皇后却了无笑意,只是勾了勾唇角道:
“你以为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么?
宫中喉舌,向来是被人操纵着的……
此番那些人的意思,不还是要逼着本宫,与韩王府那个贼心不死的逆首同谋么?”
王皇后冷笑道:
“不止此番流言之事,只怕是这武媚娘的贱婢此番身死之事,也与他脱不得干系啊!”
“娘娘,您这么,老奴便不明白了……那武媚娘不过是一介后廷之人,便是她身边有个儿子,可也还未能个话儿呢,怎么韩王要这般对付她?
便是为了打击主上,可论到底她武媚娘也是无靠无势,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让韩王害怕的东西呀?”
王皇后却摇头,悲怆道:
“正是因为如此,本宫才会此番不值得庆幸……
韩王何许人等,竟然能为了对付一个后廷女子动下这般大的心思……
可见便是韩王,也知道这武媚娘……”
她忽而住口不言,半晌才摇头疲道:
“罢了,都已然到了这地步了,流言传传也好,对本宫也是只有好处的事情。”
她言毕之后,便即沉默。
老侍见状,如何不明她心思,于是便劝道:
“娘娘也不必灰心,眼下虽然处境艰难,可到底娘娘的身份还是在的,东宫的太子殿下也还是在的……
只要太子殿下的储位得保,那么娘娘这正宫之位,便是谁也夺不去的。”
王皇后黯然头:
“的确如此……
有忠儿在,本宫总算还是有些希望的……
对了,这几日不见忠儿,他可还好?”
老侍闻言,便做了做难色,然后轻声道:
“正要向娘娘回报呢,太子殿下他……他……”
“怎么,忠儿又怎么了?”
王皇后皱眉,然后立时明白过来,眉梢浮出几丝怒意:
“是不是他又抱着刘氏贱婢的衣裳,在那里沉溺情之中不知上进了?”
老侍垂首,不敢言语。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外。
刚刚送走了李治的媚娘,正待回归正寝之中,憩片刻,便见东宫的永安,匆匆奔入。
媚娘有些微讶地看着他奔到面前,跪下哀泣号哭道:
“娘娘,娘娘,求求您帮帮太子殿下罢!
救救您帮帮太子殿下罢!”
媚娘见他哭得如此惨痛,更是讶异,于是便着瑞安立时扶了永安起来,又安慰几句,便带入内殿问话。
不多时,永安也算是心情稍复,便抽抽泣泣道:
“今日里,皇后娘娘身边老侍突入东宫,察觉殿下又在借衣袍拜祭生母刘娘娘,于是脸色便好生难看。
不过太子殿下当时赏了他好些东西,甚至连刘娘娘生前留给太子殿下的一块儿玉牌也与了他,这老东西也应了太子殿下,绝然不会去暗告皇后娘娘的……
娘娘您也是知晓的,皇后娘娘一向最痛恨太子殿下暗中衣袍祭生母,总殿下这是颓于旧伤,不能上进的无用作事。
每每察觉,总是要着人将刘娘娘的衣裳拿去烧了,美其名曰是代太子殿下祭拜生母,以生前遗物奉上。
实则呢?根本也是想断了殿下的一儿念想罢了。
所以殿下都是偷偷来祭的,今日又被这老侍发觉,自然吓得半死,急忙将那仅存的几件衣裳给收捡起来,不敢再拿出。
孰料那老东西竟然这般无德无义,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儿,将赐的一应物事好好儿地收了,满口应诺着不会去告诉皇后娘娘,可转个身……
他就把此事告诉了皇后,并且还撺掇着皇后派了别个人来搜了殿下的寝宫,将那些仅存的刘娘娘遗服都拿了去烧化了……
殿下此刻……
殿下此刻已然是痛不得生了啊娘娘!
那可是刘娘娘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的念想了啊!”
媚娘闻言,一时也是心寒如铁:
“你皇后连最后几件刘妹妹的衣裳也给烧了?
半件也没有给忠儿留一些?”
永安泣然称是,又道:
“若是……若是先前那块儿刘娘娘赐的玉牌还在,倒也还好些,可那块玉牌也……”
永安又哭了几声,这才泪流满面道:
“娘娘,您可得替咱们太子殿下出出头啊……
太子殿下这一回,可真是痛煞了心啊!”
媚娘咬牙不语,瑞安忽问:
“既然太子殿下明知那玉牌是刘娘娘的东西,为何还要拿去贿了那老东西?”
“瑞安哥哥当真以为是太子殿下心甘情愿拿出去的么?
那玉牌平素里太子殿下看得直如性命一般,哪里便舍得拿出来?
要不是那个老东西早早儿见识了,一心巴图着要,太子殿下这才不得不舍牌保衣……
只是没想到,本来痛舍玉牌是为了能保得住一儿念想,却没成想那老东西如此狠毒,反脸不认……”
永安思及主人方才受屈之状,忍不住放声大哭:
“昭仪娘娘啊!您可当真得可怜可怜太子殿下了!
想想我家太子殿下可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储,未来之君啊!
竟然被一个老宫奴给欺压至此……
娘娘,娘娘,求求您了!
眼下宫里唯一能替殿下出一出这口恶气,讨了那玉牌回来的……
唯一知道殿下这般失了生母,无人照爱的可怜的……
娘娘,也只有您了啊!”
一番哭诉,让媚娘为之眼酸。
是夜,立政殿寝殿之中。
刚刚侍奉过媚娘沐浴净面更衣毕的侍女看到瑞安远远走来,立时垂首而避。
媚娘倒也无谓,自己便披了寝着,自去榻上坐下。
瑞安快步上前,轻轻打了一个揖,这才轻道:
“娘娘,已然查问清楚了,永安所言,句句属实,无半儿虚妄。
眼下太子殿下也确是一气之下闭门谢客,只言不适,可是惊动了许多老臣与三师,却也不见太子殿下将此事抖出……
可见太子殿下确是拿东西贿了那老东西了的。”
媚娘头,又淡淡道:
“你是不是奇怪,为何在这等时候,我还要去管忠儿之事?”
“瑞安确是不明,不过想来必然与皇后有关。”
“此事一旦闹开,破天也不过是皇后下人行事不当,与皇后却是半儿也不沾惹什么,所以论起来,本也与皇后无关。
可是眼下萧淑妃已然被治郎禁足,想必对皇后而言,她就会越发谨慎,越发不能在此刻去做什么会让自己殿苑解禁之时一发后延的不智之事。”
瑞安若有所悟:
“娘娘是想趁这个机会整治一番皇后么?”
媚娘却摇头道:
“皇后眼下的心境,却是非同一般,所以普通的人,怕是要整治她也难。
此番我要的,却不是整治她,而是激怒她,让她犯错……
只是眼下却也还看不出来,她到底是不是能够一如既往地保住了心境平和。”
瑞安看看媚娘,突然张张口,半晌才犹豫道:
“娘娘……娘娘可是想问,师傅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媚娘叹息,头道:
“论到底,若是眼下有什么人能够顺顺当当地在皇后被禁的情况下来整治她一番,叫她不得不犯错的……
那便只有你师傅了。
可近日来,因着嫣儿与文娘之事,他……”
媚娘垂首,瑞安良久才叹道:
“娘娘安心,师傅虽然自责,可他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主上也好娘娘也罢,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只是他自己一颗心解脱不开罢了。
如今娘娘提了这个要求,却正好顺了师傅的心意——也许这样替娘娘做些事的机会给师傅,他才能振作起来的。”
媚娘头,半晌才默默道:
“无论如何,整个大唐宫廷之中有资格对皇后下手,便是害了她什么也算是无愧于心的,也就只有你师傅了。
毕竟,她并没有真的杀嫣儿……我便是想她死,也只能排在你师傅身后。
所以……还是要劳烦你师傅,那七叶一枝花的药,若是能再送几次,还是再送几次的好。总是叫她无法自制的为妥。”
瑞安头,口中称是。
……
三日后。
太极宫。
午后。
宫中忽传大事,道立政殿近侍瑞安,向大内侍监王德告发万春殿下一老侍,胆大包天,竟敢私胁太子,巧取太子生母所遗玉佩于己为利事。
王德知情,因事关重大,乃禀李治。
李治闻言立时召令立政殿昭仪武氏,且代查清此案——皇后淑妃,近日纷纷因事被禁,宫中位份最尊高之妃嫔自然是武昭仪了。
于是媚娘便着人立时拘拿那老侍到内侍省,交与王德发落。
不过一个时辰,皇后便闻讯,请表出殿,求圣允禀明此案。
然李治虽准,却已然失机于先,终于得暂时释出殿中的皇后赶到内侍省时,那贴身老侍已然画押认罪,由着立政殿昭仪武氏,着令因其以下犯上,侮触国储之尊,是为大逆不道之罪,杖毙当场。
皇后震怒,竟当下着令近卫前拿武媚娘,也要治她一个以下犯上,擅治中宫之事,越规无礼之罪,然因王德手持圣旨,明言此事由媚娘全权处置,太极宫上至中宫下至内侍省一律诸人等皆不得插手,于是只得愤愤而归,更于途中口出恶言,竟诅咒媚娘早死。
一时间,宫中流言纷纷,均道前番公主之死虽非皇后亲手所害,然终究其咒诅立政殿上下之事人人皆知,更有人言道:
“能咒死了公主,自然也可咒得死武昭仪了。”
此言流入皇后耳中,一发警省,于是立时请其母柳氏入宫,更密里安排可信的巫蛊术士入内廷,以图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