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五年正月初九。
夜。
太极宫。
太极殿。
已然入夜,李治却依然端坐在宝座之上,怔怔地看着前方殿下的空地。
一侧的德安静静地立着,也不做声,事实上整个殿里,似乎都凝固了一般,没有半儿的活气。
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而这般的静,却也叫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叫李治有一种欲狂之感。
不过一盏茶水的功夫,他却像是过了千百年一般。
突然,一个侍急匆匆奔入,打破了殿中的死寂。
李治徐徐抬头,看看正朝着自己唱行大礼的侍,一脸茫然。
德安见状,急忙轻声道:
“主上,前些日子娘娘着瑞安传话来之后,您不是指了影卫去办此事么?
这孩子是影卫李云大人处的,想必是得了什么确信了。”
李治的目光,突然冷了起来:
“抬头话。”
他的声音极轻极柔,却叫那侍不由打了个哆嗦,勉强抬起一脸,可却仍旧不敢直视李治。
李治见他如此,也无意再行纠结,只是轻轻道:
“吧,可是有什么线索了?”
“回……回陛下,是有了。”
侍抖嗦着身子,轻轻道:
“方将李云大人传信儿回来,陛下与娘娘要的人,都已然带回京中了,只是这些人到底也是不体面的,总不能直接带了入宫……
也是怕惊动了那些人,所以就请陛下的旨意,看看是怎么个处置法?”
李治闻言,闭了闭眼,紧紧地握了握拳,然后突地张开,看着他:
“告诉李云,便暂时安置在修真坊的大宅中。
至于怎么处置。”
李治垂下头,一边儿的烛光映射着他明亮而清透的黑瞳、洁白如玉的鼻准,都给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浅绯色,甚至连原本就饱满而略嫌偏淡的唇色,也一刹那间蒙上了层淡淡的浅绯色,似乎一层薄薄的火光,在他面上,眼底灼灼燃烧着。
好一会儿,清清轻轻的声音才在殿中再次响起:
“就交给武昭仪。
看她要如何,一应做了便是。”
“是!”
……
看着那个侍离开,李治平静很久,才头也不回地将双手紧握成拳放在玉几之上,轻问德安:
“觉得奇怪吗?”
“……主上心痛,只怕比娘娘也不少些许。
只是到底主上还要替娘娘做腰背,做依靠,所以有些事,还是不能插手……
何况娘娘亲自来审,多少也能泄一泄她心中的痛苦与折磨。
痛过了,苦过了,只要把这些痛苦都发出来,那便总会好起来。
再者,面对着这样的娘娘,想必那些贱人们会把真相更快地吐出来……
这样才能方便替公主,替文娘报仇。”
李治闭了闭眼,良久才再次睁开,淡淡道:
“你知道吗?
朕这一辈子,真正会后悔的事情,其实真的不多。
因为朕自以为此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不过三件,一是恩教得受于父皇母后,二是凭一片真心赢得了媚娘,三,就是这芸芸众生之中,难得有像朕这般,对自己知透如此,远比其他人更多。
一个人,知透了别人实在容易,可要知透自己,实在难上加难。
所以无论是身为晋王之时,还是如今尊坐天下……
每做一件事情之前,朕都能好好儿想一想,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会给朕造成怎么样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放在这样的事态与局势之中,又会引起何样的发展,接下来又会如何……
每一桩,每一件,朕都会先想得好好儿地,自然也就对自己的所有心思,多少有所准备,不致冲动行事。”
李治长叹口气,顿了顿,摇着头,半晌才轻轻道:
“可是这一次,朕觉得,自己当真是错了……
当真是错了……
因为朕自己,都不知道,在失去嫣儿之后,在面对着同样失去嫣儿的媚娘时,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朕真的怕……
真的怕自己,会就此成为一个嗜杀成性的暴君。
真的。”
李治再叹一口气,原本挺直如剑的身躯一朝松倒在长椅上,双目微闭,两泪水从眼角划了下来。
……
片刻之后。
立政殿。
媚娘垂下眼皮,默默地向那侍了头:
“本宫知道了。你去领赏罢。”
侍得了赏,心中欢喜,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喏喏地了几句谢恩之辞,便自行离开。
一侧的瑞安立刻上前道:
“娘娘,您不方便出去,还是瑞安……”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媚娘淡淡一笑,抬眼看着仍然意欲相争的瑞安轻轻道:
“我知道,你也想为文娘报仇。
可是瑞安,这一次,就这一次,你让我容着自己的性子来罢!
我会给你机会的——我对文娘的情份,难道还比你少?”
瑞安闻言,默默头,半晌才轻道:
“那娘娘打算如何出宫?”
“如何?”
媚娘似乎很吃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
自然是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
“可娘娘,那是修真坊,而且还是主上的……”
“密牢。”
媚娘淡淡地:
“没错,一旦我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了去,那些人就立时知道那处所在的意义,也就立时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了。”
她淡淡一笑,却又道:
“我就是要让她们都知道。
我就是要让她们怨恨,怨恨同样身为治郎之妻之妾的自己,却永远不能与治郎同心同德,永远不能走到治郎心里去。
我就是要让她们害怕,害怕我,害怕我去审问那个犯人,会审问出什么要命的东西来。
我就是要让她们焦急,焦急欲死,想尽办法替自己寻找证明脱逃罪责。
瑞安,人哪,一旦做了亏心事,必然会心虚。
因为人最敌不过的不是天地玄黄,也不是宇宙洪荒,而是自己的一颗心。
上天入地,追云,都是难以躲得过这一颗心的。
所以我就要诛她们的心,诛到她们自己出错,自己出乱子,自己把自己……”
媚娘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素色巾帕:
“送到我的刀口之下!!!”
唐永徽五年正月十一。
长安。
修真坊。
那幢曾经关过无数人的密宅之中。
阵阵惨不忍闻的哀号传出来。
幸得左右无近邻,否则只怕早就惊动了官府。
后厅之上,媚娘一身素色衣袍,裹着雪色狐裘,静静地坐在厅堂上的圈椅之中,面前摆着一盆火炉,正烧得旺。
厅外的院落里,将白玉拂尘倒插在后腰间,双袖长卷的瑞安,正拿着一条皮鞭,秋风抽落叶似地往那院正中被绑坚实了双臂双脚,全身已然不见一块儿好肉,血呼呼地从脸上身上手臂上腿上各种伤口里往外冒,沿着两腿滴落到地面,已然形成一两血洼的男人身上招呼着。
旁边几个侍立的影卫,甚至包括他们的首领李云在内,尽管也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看到这样情形,也不禁面色发白。
但无论旁人如何看,瑞安也都只是拼尽一切力气地打着,发泄着,连问一句肯不肯招都不问,只是一味地发泄着自己心中所有的怒火。
然而力终有尽时,不多时,他的力气,便慢慢地松了,最后两下抽出去,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竟立住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前方:
打死了又如何?
文娘也是醒不过来了。
媚娘看着这样的他,垂了垂眼皮,突然轻声地叫了李云上前。
李云初时还没听到,直到身边卫提醒,这才急忙奔上前,听候媚娘的吩咐。
“瑞安累了,你来罢!鞭子换一条,好还带着些硬毛的,还要浸一浸盐水的好。”
轻轻一句话,让李云全身发凉,惊畏地看了一眼表情平淡的媚娘,好一会儿才头:
“是。”
很快,东西准备好了——带着短硬细毛的牛皮鞭,浸透了饱饱的盐水,李云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狠狠地往那人身上抽去。
这一下子挨着身,就听得一阵瘆人的细微刮擦声,然后就听到那人“嗷”地一声叫,直似不得活了一样。
“娘娘!娘娘!娘娘!饶命啊娘娘!我!我什么都!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啊啊啊……”
那人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李云迟疑地停下手,转头看媚娘。
媚娘眼皮也不合,只是轻轻地:
“本宫不喜欢听见这样的叫声,本宫问,你直,别吞吐,别忘记任何一个字,否则这鞭子也不会再停了。”
那人急忙勉强呻吟着止了叫声,呜呜地头。
媚娘垂着眼,看着面前火红的炭盆:
“那两个嬷嬷,是萧家的人,对吗?”
“是。”
“她们是那个老贱婢萧氏,找了来与萧淑妃做内应的,是吗?”
“是。”
“炭毒是她们预备好的,只待着皇后被你哄着到立政殿来取了嫣儿的血滴之后,她们便先用迷药迷昏了文娘,然后行了炭毒之法,是吗?”
“是。”
“具体是怎么做的?别告诉本宫是关了门窗与通气道。”
“是……是她们两个人,早早儿地准备着了一床水湿浸透的大厚皮毯,将……将两只火盆堆在睡着的公主……还有被迷昏的文娘身边,接着往两只火盆里堆些半湿不干的炭,再用湿皮毯从头到脚把……把公主和文娘连床带人一并蒙起来,半儿缝隙也不留……
如此一来,那炭气便立时充足了,虽然未必便是因为炭气过毒而死,可那里面气息有限,不过一会儿公主与文娘自然也就……也就……
也就被炭气给闷……”
如果李云方才听到媚娘刑,还只是惊畏的话,那么此刻他听到这样的话,就已然是全身冰凉了——
这么毒辣的办法,居然能有人想得出来!?
他咬紧了牙,突然觉得媚娘所行之刑,竟然是有些太轻!
那可是一个尚未满周岁的婴孩,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
他咬牙,却听到媚娘淡然的问话声:
“萧淑妃呢?你不会告诉本宫,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出现过罢?”
“娘娘英明,这样的事情,她便是在暗中作事,又怎么敢亲自出手?娘娘放心,娘娘放心,我们,我们之前的书信往来之中,已然有一封萧淑妃的亲笔手信能证明我的话,请娘娘饶了我吧!我只是个受萧淑妃之命,去哄着皇后往立政殿去的末流卒!我没有对公主起过杂念啊,没有啊!”
“那嫣儿口唇的布痕压记,是谁做的?”
“是……是王皇后自己,这真的不是萧淑妃所为。虽则王皇后压着公主的口唇时,她还活着,可她这般做,为的便是趁着被她近身老侍调开的文娘不在的时候,取公主的血滴,不让她哭出声的!这是皇后自己的啊娘娘!她,她还若不是因为考虑着当时的情状……她……她真恨不得让公主永远不能哭出声啊!娘娘,她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凶手啊!我们也只是受她们所命啊娘娘!”
媚娘闻言,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好一会儿,她才淡淡一笑:
“是啊……你的都是真的,本宫也信了。所以……本宫会赏你一个痛快的。
瑞安。”
媚娘这句话完,那个已然没了人色的巫师便哀号起来,哀求着,惊恐地努力挣扎着,试图从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瑞安身边逃开,可是没有用。
他这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媚娘所的:
“你已然是万福的人了,不用像她们一样,由本宫亲自用她们对待嫣儿的法子,好好地送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