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漫天大雪。
这雪花大得紧,竟似不是一星星一一朵朵地落下的,竟是纠缠着,抱紧着,一团团地往下落的。
立政殿中。
一片冰凉。
炭火生着,生得极旺,窗虽也开了几扇,可却不多。
然而,殿里仍是冷的。
许是因为这殿里,也是一片片的雪色罢。
到处都是白色。
白色的纱缦从殿垂下,白色的布毯铺实了地面,白色的麻绸,裹住了人眼所可以见到的每一个地方。
就连来来往往的每个侍者,红着眼儿的侍者,也是一身的雪白。
媚娘也一身雪白,未着饰地呆坐在正寝,榻上。
已然五日了。
不饮。
不食。
不言。
不语。
不眠。
不休。
她只是瞪着眼,看着前方那张床。
空荡荡的床。
她只是这般看着,静静地看着,痴痴地看着。
黑色的眼底,却如这雪夜晴空一般闪着寒凉的冷芒。
瑞安也木然地立在她身旁,怀里抱着那支白玉拂尘。
主仆二人,就仿似再也没有一想要话的意念也似地。
当李治木然地回到立政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闭了闭眼,他只觉得眼底一片酸涩,睁开眼再眨眨,想着看能不能再湿润一些,却是徒劳。
摇摇头,他仿佛踩在云端似地,默默走到媚娘身旁,默默坐下,默默牵起媚娘冰凉的手,默默地与她并望那张床。
就如同这些日子以来的每一天一样,这般并肩而望,直到天亮。
……
是夜。
太极殿下。
长孙无忌在殿前来回踱步,表情沉重地看着殿外。
不多时,便见德安匆匆走出来,冲着急忙转身的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也摇摇头,尔后轻问:
“眼下可吃些东西了?”
德安咬了咬牙,微微红了眼眶:
“元舅公勿怪,恕德安句直的话儿……
此刻只怕便是昭仪娘娘能进得水米,主上也是进不得的。”
长孙无忌也红了眼眶,好一会儿才轻道:
“也难怪……
这……这到底也是……”
他闭了口,又摇头,叹了一口气,然后抬眼看着德安:
“昭仪娘娘她……”
“也是一样,这都五六日了,水米不沾,只是每日里瞪着公主殿下的床发呆……”
德安眼圈儿微红,半晌才轻道:
“元舅公,德安也知道,平素里诸位大人们都是怎么看娘娘的,可这一回,恕德安句直话儿……
外面有些子流言,可当真是太过了。”
长孙无忌头,沉重叹息道:
“老夫知道,毕竟是太医院都诊过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会是昭仪娘娘自己为了陷害皇后而……”
他闭了口,半晌才道:
“可倒也不能怪他们起疑,这些年,后宫从未有一日平宁过,何况公主口鼻周围出现的那些压痕,也着实让人起疑。”
德安激动道:
“元舅公是知道的,事发之时,昭仪娘娘可是在太极殿的,她如何能够回到殿中下狠手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何况还有文娘?”
长孙无忌默然,半晌才道:
“老夫明白,这样的话儿,也不会能传得多久的。
想必很快,事实便会昭雪天下。”
得了长孙无忌这句保,德安才算是平定了心情,轻轻道:
“有元舅公这句话儿,德安也算心安了。
方将德安有些激动,还请元舅公勿怪。
毕竟德安是跟着主上长大的,可还从未见过主上受这般大的罪……”
言至此,已是一片呜咽之声。
长孙无忌了头,半晌才轻道:
“昭仪娘娘,可知公主死因存疑之事?”
德安眨了眨眼,摇头迟疑道:
“不曾……
毕竟娘娘这些日子心情郁郁,主上又明令不准咱们出口,是以也不敢将这样的事情告知与她,生怕她一个激动,做出些什么事来。”
长孙无忌头叹道:
“如此便好。总是要千万心,至少在公主死因被证明之前,还是别告知她的好。”
德安了声是,便不再言语。
长孙无忌转过头,看着殿外大雪,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雪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这雪是下得越来越大了。
就是不知在它停的时候……
这世间还能不能回得一片清净呢?”
……
唐永徽四年十二月二十九。
太极宫。
眼看元正日即将接近了,可是今上李治,却一朝病而不起。
虽宫中新有丧事,可到底还是个未成年的公主,加之又是未服周岁,是故也不得大事操办,更不宜坏了宫中规矩,破了新年之例。
便有朝中大臣上请李治,着恩准刚刚行了冠服大礼的太子李忠代为操办。
折疏不过递进去半日,便有旨意传出来,准。
于是之前从未曾理治过政事的太子李忠,便一朝忙碌起来。
他一向不喜理办这些琐碎旧事,自然便是许多不善之处,一番闹乱之下,他也竟心烦起来,幸得身边有诸位老臣提着,又有好些个太原王氏一系的族中元老一侧护助着,慢慢也上了轨。
这样的情况,不免又让有些人心里不快,于是便又有暗中传递流言之事而起。
原本这样的流言,也是传不到他耳朵里来的,可偏偏就是这般巧,他近侍永安新近收了个不成器的徒弟,平素里最是爱长道短的,这没什么事他还要生些事出来来讨永安的好,何况确定有事?
于是不过一个时辰,宫中刚刚兴起的流言,便经永安的口,传入了太子殿下的耳中。
“啪”地一声,正在批着折书的李忠手中笔被猛地折断成两截,然后猛回头瞪着吓了一跳的永安:
“你什么?!
嫣儿妹妹……你再一遍!”
永安吓得左右一望,这才细声告诉李忠道:
“殿下莫急……也不过是些流言罢了……”
“什么流言!再一遍!”
“是……是。
是那些侍们闲得没事乱嚼舌头根子,公主其实不是因炭毒而死的……是太医院的太医们当时验过,道公主的口唇边明白的有些子布料的压痕,显是被人用被子什么的捂住过口鼻……闷毙的。
然后又有人,当日里别人都还罢了,都不曾在立政殿里出现过,就连武昭仪自己都去了太极殿,只有咱们万春殿……
皇后娘娘曾经在昭仪娘娘离殿之后没多久曾借口有什么东西落在立政殿里,带着个老侍进去转了一圈儿便快快地回来了。
虽也不一定就指着了是皇后娘娘,可到底她之前扬言过要除去害了皇后娘娘家的老大人的灾星的。
又恰巧公主的诞辰正是老大人的忌辰……”
李忠铁青了脸,半晌才轻轻道:
“你的意思是,是母后杀了……嫣儿妹妹?”
永安急忙道:
“殿下切勿放在心上,不过是些流言而已……”
“真的只是些流言么?”
李忠冷笑一声,目光沉痛,轻声反问:
“永安,你是跟着本宫最久的人……你最清楚,本宫的生母……是如何……如何……”
他不再,永安却垂首,良久才道:
“那殿下,您是怀疑,此番公主之事,却是当年刘娘娘旧事再生?”
李忠惨笑一声:
“为了能够稳自己的后位,太原王氏一族的利益,她可以杀母夺子,为何今日便不能再为了同样的目的,杀了嫣儿妹妹,嫁祸武昭仪,借着朝中物议,逼父皇处置了武昭仪这个对她后位最大的危胁?
这些时日你跟着本宫前朝后殿地跑,各样情形也都看在眼里。
嫣儿妹妹一死,父皇与武昭仪悲痛欲绝,不能理政,朝中呢,元舅公已被人指为权臣,一手遮天,这些时日为了父皇龙体之事多有担忧,又要处置一应海外来朝之事,内务自然理得少了些。
于是那些太原王氏一族的,可不就巴着赶着,来上本宫这条终于通畅了的大路上走一走了?”
永安抬眼看着李忠:
“……殿下如此一,倒……”
他闭了口,良久才轻道:
“那殿下打算如何?”
“打算如何?本宫能打算如何?”
李忠冷笑一声,目光中突然精光四射:
“自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当年她害了本宫生母,如今又借口此事,害了我胞妹……这个女人,实在不必武昭仪如此待她!”
永安看着阴沉着脸的主人,一时间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后轻问:
“那殿下的意思是……”
“找个机会,把此事透与瑞安,记得,要避开德安。有德安在,他是不肯让瑞安知道此事的。”
“啊……殿下英明,毕竟这立政殿里还搭进去了一个文娘呢!瑞安若知情,必然会全力助武昭仪报复皇后娘娘的!”
“本宫不在乎她是否会报复那个女人,只要她能振作起来,那么就一切都好……”
李忠的目光,又变得朦胧起来,好一会儿才挥挥手:
“你去罢!”
“是!”
……
片刻之后。
长安。
韩王府中。
后庭。
正背负双手,面对着湖中水面,沉沉而思的元嘉听毕了沉书之报,半晌没有言语。
好一会儿,他才轻道:
“就只有这些,没别的了?”
“是。”
“……萧淑妃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她倒是听话得紧,此刻乖乖地呆着,半儿也不乱动,免得惹祸上身。”
“聪明的女子。”
元嘉了头,却重重叹了口气道:
“可惜,皇后不若她一般聪明,否则早该想到,此刻实在应该提醒一下自己母族中人,不要太过急着抱一抱东宫的大腿的。”
沉书也头,轻道:
“可不是?如今一来,只怕便是那昏君与那武氏原本不在意他们的,也要想一想,他们是不是在此刻太过得意了些?
又到底是什么理由,会让他们如此得意呢?”
元嘉了头,又道:
“你东宫那边的人已然往立政殿里透信儿去了?”
“是。”
“那好,咱们就再助他添一把火……
咱们派在万春殿里的那枚死士,也该派上用场了。”
沉书一怔:
“殿下的意思是……要让皇后暗中行咒,意图咒杀那襁褓中幼儿之事暴露?是不是太早了些?眼下便是暴露出来,也不过就是证明皇后有心加害那襁褓幼儿,却是不能证明她确是杀了她啊!”
“的确是早了些,不过此事的价值,也只能这么了。再晚只怕连这最后一的价值也没了。如今皇后在那襁褓儿死时曾去过立政殿的事,已然是满宫皆知,此时若再暴露出来她有咒杀之举……
那她这个罪,定与不定,其实都一样了。”
韩王怡然一笑道:
“难得那一位居然这般英明,坐下这么一局引狼噬虎的好局,咱们若是不助之一二,岂不是太过辜负人家的好意?”
沉书头,不动声色地退下。
……
永徽四年岁末。
晚。
太极宫中突传大事,道万春殿正宫皇后王氏,因有宫人密告,道其曾于自己寝殿之中,暗设法堂,诅咒日前夭折之帝三女公主。更有实证。
李治本就伤怀爱女惨亡,一朝得闻,龙颜一怒非同可,竟着旨当下封禁万春殿,更责令内侍省大内侍监王德,三日之内,务必查清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