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四年九月中。
长安。
高宗李治因忧心国事,日渐操劳,一日忽感风寒,龙体困重,急召药圣孙思邈入宫医诊。
药圣出手,立时疾诊得当,谓之乃因风寒外感而起,然李治自幼便曾因寒邪入骨而多为病弱,需得在疗治之外,以温汤混药料浸之,内外交兼以消寒邪。
着乃降旨,不日行驾骊山温汤。(这里资治通鉴记的是十月,为了方便,这里提前了一个多月,请大家明白)
诸臣闻言,皆以为善。
又有皇后王氏,因孝于宫外母族需得三月足期方可归,如今尚不能伴驾,宫中唯一夫人位之淑妃日前因过禁足千秋殿中不得而出,着只得以九嫔首位昭仪武氏,携皇五子代王弘,皇三女嫣公主伴驾左右。
另有诸卫侍驾,不一而足。
诸臣等中本欲皆侍,然李治以为近来各地干旱,方将行口谕着旨诸臣赈灾,便仅以给事中薛振等诸末臣侍以李绩为领,侍驾行程。
其余一众重臣,皆留置京中,以辅太子,以助监政。
……
午后。
太极宫朱雀门启,净天街,李治驾行骊山温泉。
辚辚而行的马车中,李治与媚娘并肩坐着,父抱儿,母抱女,各自不言。
好一会儿,李治才道:
“咱们到了骊山,总是要在那里呆一日才能出来的。好在元超(薛振的字)也是个机警的,有他在,再有英国公,总是一路无事。”
媚娘了头,只是抱着嫣儿左右轻晃着哼一首摇篮曲。
李治看她似有忧色,便奇道:
“怎么难得出来,你却不开心?”
媚娘回头看了看他,半晌才低头道:
“也不知为何,出宫门那一刻,我心里便是慌的。”
李治闻言一窒,好一会儿才轻轻搂了她在怀道:
“你且安心,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离开你。”
媚娘头,淡淡不语。
是夜。
骊山行宫。
行汤已数遍,李治这才觉得精神也抖擞了些——其实他这一番病症,却非是虚假,只是孙思邈因着他有意,便自然夸大了些罢了。
“若不如此,只怕治郎也出不得宫。”
媚娘闻事,曾如此与文娘言道:
“眼下氏族一系中,最叫人头疼的太原王氏已然失主,正是元舅公一举击垮了王氏一门的好时候,如何肯放得治郎出宫?
明白些,治郎此番出宫,九成为了能够探查民情,也总有那么一成,是想着躲一躲事非的。”
文娘曾问道:
“可主上向来都是希望看着元舅公与那氏族一系相争啊!”
“那是以前,现下的情形,却实在非如此了。”
媚娘只了这么一句,便不再。
是故如今,文娘便更加着意与瑞安德安心着,一应事态,都及时传入李治左右——
毕竟她跟着媚娘这般久,自然也知道,越是这样时候,越是大意不得,哪怕他们心里都清楚,李治此刻,是不太愿意听到朝中之事的。
可偏偏就是这时候,却正碰上瑞安不知为何竟私自将一本奏表依序往下摆了一摆,登时便惹得她发了怒,好把瑞安怪了一通。
后来还是德安拦着,她才没有动手拉了瑞安去向李治与媚娘请罪。
“德安哥哥,无论如何,此事都应该报与主上与娘娘知晓……”
“你都了半日了,好歹也让我一句罢?”
瑞安眼见她执意要见媚娘报讯,不由得闷闷地吐了一句话。
文娘待斥他,又见德安也是一脸相询之态,心里倒也觉得此事不得真是自己太过急进,便耐了性子道:
“你要便快,若是一个不好,仔细着!”
瑞安这才松了口气,拿了那折表道:
“你这几日可真是忙慌了,也不仔细看看,就一味地怪我……
你且看一看,这是谁的字法?”
文娘也确是这几日急慌——毕竟出宫私巡这样的事情,于他们这些近侍,也是压力极大。
便是有李绩在,可到底白衣出巡时也不得陪侍左右,所以她倒也真是上了些火。
此番闻得瑞安如此一,自然就去瞧那折表,仔细一看便恍然冷笑道:
“我便呢……
你平素里最知机也是最守礼的,怎么今日里便这等不法?
却原来是皇后上的表。
不过你这般,也不该。
论起来她既上表,必然便是有事要,你不该拦着的。”
瑞安眨了眨眼道:
“我可没拦着呀?
只是之前师傅也教过的,这样的折表,可不能在主上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往前排的。”
文娘闻言便是皱眉,德安更是不悦道:
“你糊涂,还真糊涂起来了不是?
这样的折表不趁主上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往上递,你可要等到主上心里舒服的时候往前送么?”
瑞安眨巴眨巴眼:
“哥哥的意思是……”
“皇后此时上表,不是为了替自己家里争儿名份,就是要讽议娘娘伴驾出宫一事。
若是搁在寻常倒也罢了,主上至多不理会,或者依着她的意儿。
可眼下这等时候,主上又怎么会依着她?
明白些,只怕恼她还来不及呢!”
瑞安到底跟了李治这些年,一即透道:
“是了是了!
无论她是要在此时争名份,还是要讽议娘娘伴驾出宫……
明白了都是要踩娘娘的不好的!
咱们可不能让她如意!
好!那我这便往主上面前递去!”
瑞安一壁,一壁便急巴巴地往前挤。
德安便叫道:
“回来!文娘骂你,真是半儿也不差!
你可是娘娘身边的人!
这皇后的折表要是让你先递上去了,那还得了?给我!我去!”
片刻之后。
行宫帝寝之内。
李治披衣坐于暖榻之上,沉着一张脸,看着手中的折表,好一会儿才啪地合起来,哼一声重重扔在地下。
德安一侧正立,忽见李治如此,心中虽早已着知此事必然,却难免有些忧心道:
“主上,可是什么不安之事?”
“没什么事,就别把这样的折表往朕面前送了!”
李治闭了眼,只淡淡地。
正巧此时,媚娘哄睡了两个孩子,披着一身寝袍徐徐而来,眼角一晃瞧见地面上的折表字迹熟悉,心中便是了然,抬眼看了看德安,直看到他低了头不言不语,自才去弯腰拾了起来,展开欲看。
李治见她要看,便阻止道:
“你看什么呢?
不过是些昏话。”
媚娘抬眼扫了他一扫,却含笑道:
“既然治郎是昏话,那媚娘看看,又当如何?”
李治一时哑然,半晌不语,只得看着媚娘拿了折表,细细看着。
好一会儿,媚娘才叹息着合了折表,徐徐行至榻边坐下,眼瞅着李治道:
“皇后要给自己父亲一个名位,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为何治郎如此恼怒?”
“她求名位,我也不是不肯给。
可你看看,你看看……
她还提了什么荒唐话儿?
竟然还要陪葬昭陵……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媚娘闻言,叹了口气:
“身为先帝曾经的臣属,他到底也是想近一近先帝遗泽的。”
“那也得他配!”
李治冷哼一声:
“论才称德品阶……
当时他不过是区区一个罗山令,居然还敢跟我提请要侍葬昭陵!
真当是自取其辱!”
媚娘抬眼看着他,良久才道:
“治郎如此气愤,当真只是因为皇后请准赐侍葬昭陵之荣么?
还是因为皇后讽议媚娘,媚娘身为先帝陈侍,不当以奉君驾之侧,同幸骊山的?”
李治闭口,半晌才轻轻道:
“若是她不这样的话儿在后面,只怕我也就把这恩宠赏了她王氏一门了!
她太不知足!”
媚娘垂眸,半晌才道:
“可治郎啊,你若不赐此荣,岂非是明着昭告天下,皇后已然失宠,且是因媚娘之故?
那天下人,只怕便要看着媚娘不顺眼了。”
不言还罢,一言李治一怒不可收拾: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生气!
她竟这般龌龊!
为了能挟着我许她父亲一个名位,为了能准她父亲入葬昭陵……
她竟……竟做出这在一表之中同言二事,竟存了心,逼着我为了保你,竟……
竟……竟……”
李治深吸口气,着平其怒,良久才叹道:
“我实在不该生气的,可又不得不生气。”
媚娘垂首,良久才轻轻道:
“治郎以为媚娘不气么?
只是媚娘看透了,皇后娘娘如此,不过是希望能够替自己父亲博一个名位。
可她也深知,治郎于她已无几分情份可言,又是她父亲行事不恭,朝中诸臣怕也是难以附议,替她父亲争得荣光……
所以便兵行险招,拿媚娘之事议论,一表两事同时并发,好叫治郎明白一件事:
若是治郎此番不应她所请,那天下人必会知晓,是媚娘在从中做梗,只因她表中有讽议媚娘之事……”
媚娘淡淡一笑道:
“如此费尽心机,皇后其实也只是为了尽一番孝道而已。
那媚娘,又如何不能成全了她呢?
还请治郎准皇后娘娘这番请愿,赐她父亲一个名位,也算赏了死后哀荣罢!”
李治腾地坐直,瞪着媚娘:
“你甚……”
话一半,李治突然眨了眨眼,意会过来:
“只……赐名位?”
“不好吗?”媚娘反问。
李治寻思了一番,突然盯着媚娘道:
“不赐陪葬昭陵?”
媚娘不答。
李治面上,露出些笑容,又试探着问一句:
“她父亲可是国公……若是要再赐名位以为哀荣,那必然得是三公之位才可。
可眼下……能赐的位置,可只有荆王叔留下的一个司空之位了啊……
而且这个位子,本是要许给英国公的。”
媚娘抬眼,看着李治:
“治郎此举,岂非是要让整个朝臣都明着与皇后决绝?”
李治昂然,向后一靠,冷笑道:
“我就是要决了她所有的后路!看着她自己怎么做到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