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看了她一眼,不以为意,一边儿伸手与她一道将媚娘榻边儿的纱缦轻轻挽起拘在金镶玉制的缦钩里,一边儿细言慢语道:
“你入宫才不过半年,自然不知道这件衣服是多主贵的东西……
若论起来,这件儿银雪领暗金龙纹的墨裘,可是自高祖皇帝时便传下来的东西了。
当年高祖皇帝受那恭帝(就是隋恭帝)禅位之时,这东西便是恭帝做为新主临朝,易朝改制的大礼奉与高祖皇帝的。
你看那狐裘,毛领是五张清一色的百年雪狐的老背皮子取了制的,毛儿细软不提,最难得的例是这整个裘面儿又是取了整张墨狐皮子里的背心儿皮制成的。
且上面儿还有早年间号称天下第一神绣的江南南宫大娘的暗金并墨丝绣成的龙纹,那龙共有百零八条,竟是百零八条条条不重样儿的,光下一抖,便直若无数金龙游护全身。
这里子又是取了上等的墨色蟠龙纹的绣纱,密密地织了里外双层为衬……
但有此宝在身,便是里面只着一件单纱夏衣,那冬日里无论再大的寒风吹身不寒反觉暖,片雪沾身立时落,若是雨滴打上了,那便如露珠落在莲叶上,轻轻一抖便半儿不沾湿的!
这样的东西,莫是放眼大唐天下,便是放眼海内,也只得咱们主上这一件儿了。
当年呀,高祖皇帝受了这一件儿衣裳,便再也不曾舍得拿它来穿过。
那些老宫人可都知道的,这件儿衣裳,高祖皇帝每日常里都是好好儿地收着的,只有在天暖和晴的时候,才叫最亲信最稳重的几个老宫人取出来,在日头地儿架了花亭子,遮好了阴凉儿来晾一晾。
甚至当年高祖皇帝西归之时,先帝因着孝顺,还一心想要拿它送了高祖皇帝走。
若不是当年房相魏相几位老大人个个劝着,这样的风气开不得,此等宝物若是随了高祖皇帝入了土,只怕反而是给他老人家添了些不安稳,你呀,怕是便见不着这件宝贝了。”
浣画听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又看了看那件衣裳,然后才问:
“那……
那这样的宝贝,怎么会到了咱们主上手里的?”
文娘笑道:
“你多少也当知道,咱们主上呀,可是千古以来的头一位——
于他之前,从未有过哪位皇子,能自幼儿便由着皇帝陛下一手带养长大的。
所以先帝待主上,自幼儿便是格外的怜爱。
偏偏咱们主上三岁的时候,因着些事故,落过水,受过大寒气儿,这寒气儿侵到了底子里,每到冬日之时,总是极耐不得寒的,要病上一大场。
主上未成年之时,先帝也是为此忧烦不止。
自咱们主上四岁起,便随着文德皇后娘娘一直随着先帝居于帝寝之中起,先帝每年秋日里都是必要去围猎一番,旁的人只道先帝是爱猎喜乐,其实却不然……
真正的原因,还是为了自儿便怕寒的主上,能多多取得些好狐皮子,制成件好裘衣能捱得过冬日漫长。
可惜从主上四岁,直猎到了十二岁,这裘衣制了不下百十,却无一件能保得主上八年间的冬日里,不得一场寒病的。
因此在主上十五岁那一年,便索性将这件儿宝贝赐了咱们主上。
当时为了这件事,包括元舅公在内,那些老大臣们的讽谏议奏,差儿没把先帝的玉几给压塌了。
从那年的九月底先帝赐裘,到第二年三月十五开春儿,这样的奏疏硬是没停过,可先帝也硬是没理会过。”
文娘一边儿讲着古,一边儿与浣画一道将炭笼拉得近一些榻边儿,好助着榻边儿的温度渐暖,这样才方便媚娘更衣下榻,然后续道:
“自那以后,这件宝贝便成了咱们主上的独一份儿。
当年为了这件儿衣裳,连向来疼爱咱们主上的先太子殿下,还有后来的濮王,当时的魏王殿下都很是眼气了好一阵儿,一提及此物,便是羡得紧。
加上这宝贝上绣了百零八条金龙,依礼依制,那可是天底下,唯有天子一人可独享的尊荣……
所以当时的主上可没少因为这个发愁着呢!”
能被文娘与瑞安看上眼,进了立政殿,浣画自然也不会是那等真憨真傻的人儿,立时便惊道:
“啊唷!
姐姐这般一,倒也真是呢!
咱们娘娘虽是这等恩宠,可到底这东西可不是一般的……
那金龙护体的衣裳……
若是叫那些大臣们看见了……”
文娘看了眼媚娘,轻轻道:
“所以咱们立政殿的侍婢们,向来都不轻易进新人的。
一旦像你这样的新人进了,头一件事,便是一定要学会:
无论在咱们殿里看见了什么,瞧见了什么,都要把嘴闭得紧紧地,出去一个字儿也不能与旁人听,明白么?”
文娘轻轻道:
“因为咱们主上也罢,娘娘也好,都是最谨慎的人。
可偏偏咱们这位主上呢,还有一重性子,是外人所不知的——
一旦遇上了咱们娘娘的事儿,现在还多了个代王殿下的事儿,那于主上而言,是什么礼制规度,都一样不管,一例不顾的。
所以若是你今日便能为这么一件儿失了礼制规度的狐裘失了本分,漏了嘴……
那日后,立政殿里通有得是叫你觉得失礼失制失规度的事情呢!
所以……
你且要记得,不入立政殿倒也罢了,一入咱们立政殿,你便是当真有了两个了不得的主子,一位是主上,一位便是咱们娘娘。
万万不能如其他殿里一般,娘娘虽则贵重,却无论如何也要摆在主上之后的……
咱们殿里,可不是这般算法。
你若是真这样算了,头一个留不得你在宫里的,便是主上自己,明白么?”
浣画一时只觉惊诧,又觉钦羡,于是便只得低低应了声是。
媚娘在一边儿虽则失着些神,可到底也是听到了文娘的话儿,一时便忍不住笑骂道:
“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咱们殿里的侍婢们,个个都被人家是不懂礼度,原来竟是你们这些人带了头儿教坏的……
你呀……”
文娘却理直气也壮,只是行了个礼,淡淡地笑着,只仰了一张素颜更显比花娇的脸儿看着媚娘道:
“娘娘可是要怪文娘教坏了人?
那您也得先去怪责一番主上才是——
若不是自文娘十一岁入宫起,这些年来成日镇夜地被主上以身作则地教着如何地事事以娘娘为首……
又如何知晓这些?
娘娘要怪,您且先怪了主上再罢!”
这几句话,竟将平素里最是能言善道的媚娘也堵了个哑口,一时只得哭笑不得地摇头,又转头去问李弘可醒了。
旁边儿瑞安早就到了,只是听着文娘伶牙俐齿地教婢子学好,又是几句话儿堵着媚娘不叫她怪责,听得可笑又不敢大笑,憋着气儿地抖索着肩膀头子舒一舒笑意,忽然闻得媚娘没好气儿地问自己,立时收紧了脸皮子,正色道:
“娘娘且安心罢!
今儿一早,主上起来时,殿下便也醒了。
主上多日不见殿下,实在是想得揪心肝儿,又想到那些前朝之事便烦闷,又今日里必然是要见元舅公,看他老人家板着个脸子逼着自己早些定了荆吴几位殿下的罪实在是难受的紧……
于是便一早就连着乳娘一块儿裹挟去了太极殿,是要请代王殿下替他哄一哄元舅公与诸位老臣们露个笑脸,也好替几位殿下争一争几日的活道呢!”
媚娘听毕,又是气笑不得,好半晌也只得头道:
“罢了……
他总是有这般多的歪子……
偏偏又都是极好用。
罢了……
只是弘儿穿得可好?
乳娘们去的时候,可提醒着她们,弘儿这几日正在扎牙,正是爱哭爱闹又是爱起热的……
别因着这个,没哄成了几位老大人,反而将他们吓着了可不好。”
瑞安一迭声地答:
“娘娘自安心,娘娘自安心!
主上照顾着殿下,可不比娘娘少几分仔细呢!
抱着殿下驾还没起着呢,便着了哥哥传旨太医院,叫当值的不当值的几位老国手们都好好儿地备着,一旦殿下有个什么不妥的,便要他们上面儿打着殿下,下面儿打着那些个老大人们了。”
媚娘一怔:
“什么叫下面儿打老大人……
啊唷!”
她啐了一口,立时反应过来,一边儿急忙忙地穿衣下床,一边儿满面霞飞地笑骂瑞安:
“你这个子!好的不学你净学会坏的了!
治郎图着个坏心眼儿,想借着弘儿的长牙热吓一吓元舅公他们,叫他们从这荆吴几位的事儿上分一分神,你们也怎么就不劝着儿!”
一边儿,一边又是担心又是气笑不得地紧忙洗漱着妆,连早膳也不及用,便直奔太极殿,去劝那个竟异想天开地想拿着自己宝贝儿子来,当做面对诸位大臣的挡箭牌的天子老爹去不要再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