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七月十五。
夜。
长安。
西市之内,一家名唤“丰泰楼”的酒肆之中。
此时已是过了子时,上上下下,都打了烊,只有二楼一间间中,还有灯光明亮。
窗上,映出一道剪影。
……
“公子,您还要在这里呆上多久呀?”
僮芳儿,趁着酒倌儿送了酒上来的余档里,不由问着正坐在窗边,一边品酒一边看着窗外夜色的狄仁杰。
狄仁杰转回头,淡淡一笑:
“急什么?
要请的芳客驾尚未至……
多待一会儿罢!”
芳儿张了张嘴,本想问一问,到底是什么芳客,能教他这般在意。
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不过也不必再问出口了。
因为他已然听到,楼下传来的踏踏声。
所以,当他转过头去看时,也丝毫不意外,楼梯口处,站着的那抹黑色大氅里裹着的娇丽身影。
……
“等了许久么?”
娇丽身影含笑如珠,却不肯露出半儿身型。
芳儿怔了怔,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不过不待他想起到底是在哪儿听的,便见狄仁杰一脸郑重地起身,撩起衣摆,便欲下拜。
他还没动得,便被旁边立着的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给拉了起来:
“我家主人了,狄大人非凡人也,不必多礼。”
闻得此言,狄仁杰也不由再三道谢,然后片刻之后又问道:
“不知贵人此番夜召臣相会……
可是有什么要事?”
“人人都狄大人是这朝中,最清醒的人物……
今日一语,果然不假。”
那芳客却只是淡淡一笑道:
“大人尽可安心……
我早在与大人初次见面时,便明确告知大人。
这些事,他都知道。
实话,便是咱们不想教他知道,也不能逃得过他的耳目的。
所以你尽可安心。”
狄仁杰微微松了口气,可还是笑道:
“贵人得是。
只是贵人还是没有告诉臣,此番相见,却有何要事?”
那芳客沉默了一下,走到桌边坐下,遮住整张面容的纱帷,因着这样的动作,而微微一动,掀起些许,露出了白润而美好的下颌。
这样的美丽,看得连那年少不知情事的芳儿,都有些意动心摇。
可是反观狄仁杰,却是一派坦然之色。
她坐下之后,徐徐开口道:
“狄大人好问,我自然要好答……
我想问的,是关于前些日子京西挽月庵起火一案……
不知眼下,可是狄大人在查?”
狄仁杰扬了扬眉:
“怎么,贵人不知此案已然被主上严令,无旨不得妄议么?”
她却淡淡一笑:
“若是别人,自然是不能违抗上命……
可若是狄大人……
别的不提,我可不以为,狄大人会肯单单放下这么蹊跷的案子不理。”
狄仁杰闻言,朗朗一笑,半晌才道:
“果然……
不愧是连主上也赞之不已的贵人啊……
不错,虽则主上有旨,可到底这等蹊跷的案子,大理寺不可能放过。
便是大理寺肯放过,臣自然也是更不能放过的。”
“哦……
你便是大理寺肯放过,你狄大人也不肯放过的……
这么来,果然是有人向大理寺施了些压,不允许再详查下去么?”
那芳客的声音,拖得长长地,狄仁杰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出,此刻的厚厚纱帷之后,那张丽华无双的脸上,两弯新眉挑得老高的样子。
他轻轻一笑:
“看来……
臣之所意指,贵人也是全都明白了。”
她只是发出一阵阵轻笑,良久才道:
“果然,此案与大唐朝中第一人,还是脱不了的干系么?”
狄仁杰头,淡淡道:
“眼下能想得出,猜得到的……
也只有那一位了。
毕竟大理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指使得动的地方。”
她了头,半晌才道:
“这么来……
狄大人是觉得,此案与那位大人,相系甚深了?”
狄仁杰踌躇半晌,断然道:
“臣妄思,不过以臣之见,却正是如此。
甚至……”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轻声道:
“甚至便是此案必然是那位大人所下的手……
也不奇怪。”
她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这么来……
他是有意要……
要……”
她没下去,不过狄仁杰却是明白了,只是淡淡道:
“贵人大可安心。
据臣所查,在那挽月庵起火之前,从并州传入庵中消息的人,正是与那位大人关系极为密切的一位外调官员……
所以据此看来,那位大人只是想毁了挽月庵,警告一番挽月庵后面的那位主人,却完全无意伤害那并州来的二位客人。
相反……”
狄仁杰沉吟一番之后才道:
“据臣所知,那二位客人回并州的一路上,都是那位大人暗中安排,不教出什么差错。
由此可见,他实在不是存心与贵人为难,反而更像是知晓了那挽月庵主人的主意,因而担忧贵人,与贵人所拥之宝……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保下贵人才像是这事情的源由呢!”
她又是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因为我怀里的这块宝……么?”
她微微顿了一顿,半晌却道:
“便是如此,我也是要谢谢他的。
只是,这样的手段,到底还是太过狠绝了。
挽月庵上上下下,一百多条人命啊!
这……
岂非是在替我怀里这块宝,添上无数的罪业么?”
狄仁杰长叹,欲替那位大人辩上一辩,却终究不能什么。
良久,他才轻轻道:
“或者正如贵人所言,这等行为太过了罢?
不过……
那位大人的心思,臣却也能多少猜出一二。”
他缓缓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月光道:
“对那位大人而言,‘他’的存在,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意义。
所以‘他’的每个孩子,那位大人都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好。”
她听了,接口淡淡一笑道:
“即使……
即使怀了这个孩子的,是他最不喜欢的女人也一样。
对吧?”
狄仁杰不语,只是轻轻头。
又是沉默了许久,她头道:
“我知道了……
此番还是要谢谢狄大人,为我解除心中疑惑了。
那么接下来,狄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此案?”
她笑道:
“以狄大人的性子,这等大案闲置不理,怕是难以让你释怀罢?”
狄仁杰没有立时接过她的话,而是沉默了许久才轻轻道:
“贵人得不错,若是搁在以往,那臣必然是要立时闹个天翻地复,也要查个清楚的。
可是现在……”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
“现在的狄仁杰,已然不是当年那个不知考量全局,急进焦妄的狄仁杰了。
臣知道,眼下那位大人于大唐,于‘他’,甚至是于贵人您而言,是何等的重要……
所以,尽管他这等行为,实属大罪难赦……
也唯有暂且搁下了。”
“只是暂且么?”
她轻轻道:
“这个暂且……
会是多久?”
“……至少,在他记得自己为大唐首臣的本分,不曾忘记之前,臣都不打算对他做什么。
可是一旦他忘记了……”
狄仁杰豁然转身,目光锐利:
“臣便是赔上这身家性命,项上人头,甚至落个千古骂名……
也必然要将他捉拿归案,以伏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