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
五月二十。
雨过天晴处,雪弄水蓝时。
宫中诸殿中的侍女监们,都是一早早儿地便起了身,喜气洋洋地抱着各自殿下里用了一冬又一春,当晾当晒的棉物,一个个走出来,好好儿地去晒着。
便是向来门户肃静的万春殿内,也不外如此。
那晾衣的几个侍女本是新入宫不到十日的孩子,无论之前从嫲嫲(就是教管宫规的老宫女)处学得了怎么样的教养规习,终究还是玩儿性重了些。
加之宫里这等的大世面,一时在外也是见不着的。
于是晾着晾着,三五个侍女便凑在一起,玩起扑蝶儿(唐时的一种游戏,类似今天的捉迷藏,不过在追人的时候要唱歌,而且是唱与蝴蝶有关的歌曲,所以叫扑蝶儿)来。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宫女们,自然是不乐见如此的,于是便吆喝着。
可到底都是从儿长起来的,这等心思,又有几个不知?
是故喊了几声之后,倒也无人再喊了,自由她们玩去……
毕竟该干的活儿,可都干完了。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被抓了包儿,负责追人的侍女,便在一处草丛前,停下了脚步:
“咦?
你们来看,这是什么东西啊?”
草地上,一只显是保养得极好的金红色圆坛儿,孤零零地躺着。
……
半个时辰后。
太极殿中。
李治沉着一张脸,听着王德的报,良久才道:
“可都看见了?”
“都看见啦!
当时在万春殿院中的,可不止几十口子人。
且因着今日乃是例行的外贡之日,内司里也是派了几十个人去往万春殿里送东西……
甚至还有些内贵亲臣们的家仆们亲自送了东西去,都是停在那儿的……
便是有些个没见着的,却也都是知道这药坛儿的事。”
李治头。
良久,他才转头看着德安:
“另外一边儿安排得如何?”
“主上安心,该安排的人,都安排了,该交代的话儿,也都交代了。
就等着主上着狄大人亲审此案,来演一出好戏呢!”
李治长出口气,看了眼王德:
“既然如此……
那便传朕口谕,宣狄仁杰入内!”
……
是夜。
承庆殿中。
闻得清儿言道之时,正捧了茶碗往口边送的崔贵妃,不由停下了手,看了清儿好几眼,才迟疑道:
“此话可当真?”
“那是千万错不得的!
今日里多少双眼睛都看到了,那药坛子,可是陛下当年亲自着人特制而成,与那武娘子用的……
别的且不提,单单是那坛子形状奇特,加之坛体外釉上,因烧制时掺了鸽血红粉与金粉而呈金红色一样,便是无论如何也造不得假的。”
崔贵妃若有所思,合上茶碗盖:
“这武娘子所用之药……
怎么会在皇后姐姐殿里出现……
你可问过是怎么回事么?”
“问过啦!
娘娘,今日不是因着久雨天晴,气候微干,所以各殿之中,依着大内侍监王公公的吩咐,把这殿中的各样棉麻之类冬春用物都抱了出来,晾晒一番么?”
崔贵妃头道:
“宫中规矩,一向如此。
每天雨水一过,便当是晒棉之日……
怎么?
这又有什么奇怪?”
清儿诡秘一笑:
“是呀,本也不奇怪。
可是若是正晒着东西呢,便从皇后娘娘的凤帛流苏帛被(就是有凤纹有流苏缀饰的被子)中,滚出这么一个的药坛儿……
娘娘您,这不奇怪么?”
崔贵妃目光一亮,口里却道:
“啊呀……
莫非是那个侍糊涂了,竟将这种东西放在了皇后姐姐处?
这可不好……”
清儿含笑道:
“可不是不好么?
所以眼下呀,只怕便是皇后娘娘,也是乱了方寸呢!”
崔贵妃闻言,与清儿相视一笑。
……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虽然并未如崔贵妃主仆所乐见的那般,乱了方寸,可是脸色,也是极为难看的。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一个的药坛儿,怎么就叫它混进了娘娘的帛被里!?”
怜奴气急败坏地提着一杆刑鞭,叉着腰在殿里,那排齐头头分做数跪着的侍女们面前,走来走去。
犹如一只老虎,在巡视着自己领地中的猎物。
其中一个侍女,便正是那日发现此物的丫头,哭着道:
“娘娘息怒,怜姑姑饶命……
实在咱们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时候滚出来的呀……
实在不知呀……”
怜奴闻言,便大怒欲行责打,却被王皇后制止:
“你……
你也不知那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正是……”
王皇后闻言,沉默不语。
怜奴见状,也觉得有些奇怪,便上前道:
“娘娘,此事,似乎颇有些蹊跷……
想来这些侍虽是新来的,可却也不至于便是如此糊涂。
何况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便是今日……”
王皇后双瞳剪水,微微一垂眸:
“你也觉得,今日之事果非普通?”
怜奴头。
王皇后长叹一声:
“罢了……
太极殿那边儿……
陛下可有什么安排?”
“听事一出头,便立时召了狄仁杰入宫。
娘娘,这陛下此番行动,未免也有些反常……
到底,平日里但凡牵着娘娘的事,陛下哪一次不是要与诸臣商议之后再行事的?
怎么今日……”
“今时已不同往日……
到底,眼下咱们与承庆宫的事,还暧昧不明,又是碰上千秋殿那边儿初得解禁之时……
陛下哪里还有心思与诸臣相商本宫之事?
何况……”
王皇后又叹口气道:
“何况眼下,那武媚娘可是身怀有孕。
便是向来痛恨她入骨入髓的前朝诸臣,眼下也不得看着她腹中那块肉的情面,让上几分?
陛下自然也是明白这样道理,所以根本不会在意本宫的尊严,只顾着那武媚娘才是正理。”
怜奴闻言,亦是愀然变色:
“那娘娘,莫非此番……”
“倒也不会那般坏。
好歹正如你所言,本宫眼下,可还是正宫皇后。
何况当时之事,与本宫有关无关,还需两论。
再加上事内还牵涉着千秋殿那边儿……”
王皇后叹了口气,瞬间仿似老了许多:
“所以多半,总是会不了了之罢?
一如当时……”
她沉默不语,怜奴也只能沉默。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因李治有召,近日归于长安城中的濮王李泰,着入宫面圣。
上苑(唐时宫中的花园不称为御花园而称为上苑,事实上这个称号应该是从明朝或者更晚才出现的……不过笔者也不确定。)中,山水池。
因着李治今日颇有雅兴,又因李泰前来,于是便着人安排了荷叶舟一叶,由着金吾卫统领亲自掌舵,德安王德二人分别侍立船首船尾之上。
兄弟二人,却只置了一只棋盘在船正中,面对面而坐,弈棋取乐。
“难得今日四哥有闲情,可是却不肯喝酒……
莫不是怕四嫂怪罪?”
李治一边儿亲手斟了茶与李泰,一壁取笑。
李泰哈哈一笑,已然比当年那个需要被软轿抬入宫中的青雀还胖上几分的圆脸上,满是自在满足:
“她也是为了四哥好。
话回来,之前主上可是最喜爱夜里挑灯观棋谱的……
可四哥也听了,主上眼下,却不也是被武娘子逼着,改了这个毛病?”
李治立时苦笑:
“唉……
天下尽可得,却偏偏败在一个女子手上……
真也不明白她们是怎么想的。
不过多吃几口酒,多看几眼书……
又不是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便要这般撒娇使气,硬是要人忍痛割爱不可?”
李泰却笑道:
“话又圆回来,若非是心关主上与四哥兄弟……
她们这些女子,又何必如此?
爱之深,自然关之切……
主上便权做是吃苦当吃补罢!”
李治哈哈一笑,拍手道:
“好一句吃苦当吃补……
可不是如此么?”
两兄弟笑了一阵,李泰才正色道:
“起来,今日四哥入宫,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不知狄仁杰所查之事,何如?”
李治头道:
“也没打算瞒着四哥。
眼下已然是出了分晓了……
只是这些证据,朕以为还是暂时不发得好。”
李泰也头道:
“不错。
横竖眼下内外诸宫诸臣,都对她已然生出许多不满。
只要这样下去,自然这些东西,有用得上的时候。
千丈之树,亦毁于蚁穴……
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
李治沉吟,露出一派真性情:
“可到底夫妻一场……
若非她如此狠心,朕也本不打算如此待她的。”
李泰头,了解道:
“只怕,主上原本是打算,将她与那其他妃嫔一般,易为女官,好歹也算是体体面面,养老在这后宫之中……
是么?”
“为了媚娘想,这样是最好。”
李治淡淡道:
“何况,朕也实在不是个喜欢应付女子的人……”
李泰立时哈哈一笑道:
“这个四哥可是信得……
一个武媚娘,便是足够你花去全部心神了……”
“哼!
四哥休要来笑我……
你呢?
不也是一个四嫂,稍稍使些性儿,便闹得你手足无措?”
李治眯眼一笑,立下一子,同时反唇相讥。
立时,李泰只做个哑巴,尴尬地笑着,搔搔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