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五月初七。
太极宫中。
太极殿外。
朝毕,一众衣着品色不等的官员们,纷纷从洞开的殿门中,徐徐依班次而出。
而为首的二人,正是面色铁青的当朝贵妃之父崔余庆,与当朝皇后之父王仁祐。
至于为何是他二人……
原因其实简单,真正的诸位重臣,却一如既往地被李治留下在这太极殿中,只待议政毕,方可离开。
是以,此刻却是诸臣以此二人为首,各自形成二派分向东西而去。
其中又以崔余庆身后跟着的官员,显是比王仁祐身后跟得多些——
这样的场景,却教崔余庆脸色稍霁,王仁祐脸色更加阴沉。
不过倒也不是人人都是如此——
至少出了太极殿前玉桥之后,便刻意放缓了脚步,施施然地走在最后,有心与诸臣拉开距离的狄仁杰,便非如此。
而这一幕,也叫前来迎接狄仁杰的童儿大为不解:
“公子郎(此时狄仁杰身居大理寺官员,虽然是最末等的官品,而且实绩全无,可他到底也是有了官家身分,也就是官籍的。所以要叫公子郎)怎么这般留在最后?
怎么不跟上诸位大人呢?”
狄仁杰却不答反道:
“常闻人道,古往今来,凡为官者,皆为过江之鲫,唯以上位者马首是瞻,却全无半儿自己思量……
今日看来,竟然是不错的。”
童儿看了一眼,还是不明白,于是便眨着眼儿,看着自己主人。
狄仁杰淡淡一笑,指了那面前两队道:
“看着了么?
这边儿一队的,为首官员,你可认识罢?”
“那……是崔贵妃之父,崔余庆崔大人罢?”
“那这边儿的呢?”
“公子郎莫要寻方儿的玩笑了——这皇后娘娘的父亲,大唐国丈王大人……
谁不识得?”
“正是如此……
可是你看一看,按理依例,这王大人身后的随臣,都当比崔大人身后的多些罢……”
唤做狄方,名方儿的童立时瞪大眼:
“可不是么?
唉呀……
怎么竟然还是崔大人身后跟着的人多些?”
狄仁杰淡淡一笑:
“因为啊,皇后有名不实,自然便是贵妃更加得人心了……”
是夜。
芙蓉苑(这里明一下,之前一直用园字,经过某位前辈的指,知道唐时一般称为苑,所以改用这个字。谢谢你!)中。
沐月轩上,凤台前。
虽然已是五月初,天气渐热,可是因着媚娘身怀有孕,濮王妃来时,还是着人好好儿地媚娘披了一件大氅。
此刻,二人便对面坐在凤台上,一边儿享受着这夜色无边,月色如水,一边儿隔几弈棋取乐。
媚娘落下一子,含笑道:
“今日真是难得……
王妃娘娘,这等雅兴。”
濮王妃却淡淡一笑道:
“哪里得来什么雅兴……
实在是早在闺中之时,便久从父辈中得闻娘子大名……
尤其是棋艺过人。
是故自娘子入苑后,便心心念念,只求能得一局,便愿足矣罢了。”
媚娘却失笑道:
“娘娘这话儿得可不是了,王妃家学之渊源,传承之盛大……
便是主上,也是颇为赞叹的。”
濮王妃抬头看了媚娘一眼,却含笑垂眸,落子。
然后缓缓地收回雪白的手道:
“妾知道……当年若非尚为晋王的主上一心成全,终成了事……
只怕妾此生,都要将这一番恋心,苦藏于内,不得道与殿下知了。
更别,还能有这等幸运,可与殿下相伴余生,平安无事……
所以,此番大恩大德,便是妾今生无以为报,也自当于来世衔草相还的。”
媚娘头也不抬,只寻着些缝隙,口里却道:
“娘娘样的话儿,却是当真过虑了。
别的不提,主上对濮王殿下的一番兄弟真情,却非作假。”
“这个自然。”
濮王妃含笑应是。
二女沉默一会儿,六儿在一边儿侍立掌灯,看到杯中茶水渐凉了,便急忙上前,先替媚娘换了茶,又要去替濮王妃换。
结果,他还不及碰到茶碗,便被濮王妃一只纤纤玉手挡下道:
“不必了……我也是爱喝凉茶水的。”
媚娘抬头,又仔细地看了濮王妃一眼,这才突然笑道:
“人人都濮王妃温和柔顺,却也太过寡言木讷,着实与生性活朗,喜闹爱欢的濮王殿下相性不合……
可今日看来,却非如此呢!”
濮王妃正端了凉茶水往口边送,闻得这言不由笑道:
“不知娘子此话怎讲?”
“可不是么?
俗语云,喜凉爱寒,多半心热过旺;掌心冰凉,其人却情义两担……
如此看来,王妃娘娘,可不正是这样的人么?”
濮王妃闻言,只笑不语。
良久,她才悠悠放下茶水道:
“起来,今日朝中,却是颇有些异动……
不知娘子可曾知晓?”
媚娘闻言,却兴趣缺缺道:
“这大唐朝中,太极殿上……
哪一日不是异潮暗动?
太极宫住了这么些年,早就已然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了。”
她淡淡一笑:
“眼下……
似乎都当真成了习惯了。
每日每日,总会有些新的敌人出现。
每日每日,也总会有些新的事情发生……
习惯了,也就知道怎么从这些事情中,寻得一方平静了。”
濮王妃头赞道:
“果然,娘子豁达。
不过今日之事,由妾这个局外人看来倒也有几份趣意。
那皇后自不必……
便一这崔贵妃……
今日这般一折腾,只怕她日后,却等同一脚踩上了后位了呢!
果然……
氏族出身的女子,就是不同凡响。
只不过地换了一下奏疏的上下位置,便赢得数步先机。”
媚娘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放下茶水道:
“果然王妃娘娘是个世外仙人般的人物,自是对这朝中之事,不甚了解……”
濮王妃倒是一笑,有些害羞道:
“妾实在对此事一窍不通,若论诗文画墨……
妾倒还算得上是略知一二。”
“娘娘客气。”
媚娘眼见濮王妃有意探问,也不隐瞒,光光磊磊地道:
“此番之事,只是主上借机行事罢了。
那崔贵妃不过是因着主上有心整治一番皇后,而得了运气有了这好处便是。”
濮王妃一时哑然,半晌才叹道:
“果然主上心思缜密……
如此一来,只怕崔王二氏,便当真要撕破了脸。
而这氏族一系中,又是崔王二氏最大。
往常里二氏还好歹维持着最后一层联系……
如今这一闹将开来,便是再难合拢了。”
濮王妃一壁,一壁笑叹:
“果然……
天下之人,难出帝王之术啊……
只不过一张的奏疏先后之序,便能使得多年坚如铁桶的氏族一派,瞬间裂为两半。”
媚娘却摇头道:
“王妃娘娘这般,却是错了。
其实这天下之间,本就无什么一槌定音之事。
此番之所以一计得成,全因之前多年相力之果。
否则若无之前从先帝将逝时起,治……主上便开始的多年苦心经营……
又怎能有今日一朝制胜之举?”
濮王妃头,却笑道:
“所以才,这当今主上,果然是大慧之人。
只怕此番,王皇后是认定了崔贵妃欲借此机会,扳回一局……
想必她到现在,还在努力地寻找着那根本不存在的,崔贵妃贿赂了主上身边的侍疏监们更替奏疏位置的证据呢!”
媚娘头,肃容道:
“不止她在找,只怕还有一人,也在找。”
濮王妃一怔道:
“谁?”
“太尉大人,元舅公,长孙无忌。”
媚娘淡淡道:
“他……
近些日子以来,可是直将双眼,都盯着主上的一举一动呢!”
因着李泰之故,濮王妃也略知些李治之意,自然也想得到,有些事李治希望长孙无忌越晚知道越好。
或者,某些李治的真实性格,长孙无忌若是太早知道,必然会掀起一场大风波。
于是不由讶然道:
“难道……
舅舅已然开始怀疑主上了么?”
媚娘正色道:
“多半是。
所以,今夜王妃有召,媚娘才要出来与王妃一见……
王妃娘娘,眼下崔王之战倒属其次,防着元舅公提前发现真相才是头等大事。
只怕……
此番又要劳动濮王殿下了。”
次日夜。
立政殿中。
李治难得今日不过戌时,便早早儿地入了殿。
于是殿内殿外,都是一片忙乱。
只有瑞安与德安兄弟,还悠然地守在寝殿之中,陪侍李治身边。
此刻,立在李治面前的,却是李云。
阅毕李云交来的芙蓉苑密表,李治一时皱眉:
“这丫头……
都把她安排出去了,怎地还不好好儿安养着!
不是都跟她了,一切有朕,她只要好好儿将养着便好?”
一壁,他一壁丢下手中密表,低叹道。
德安见状,思量着媚娘身体不安,不由也皱眉向瑞安道:
“起来也是的……
你怎么也不考虑一下,什么事都往武姐姐处报?”
瑞安一脸委屈道:
“瑞安没有啊……”
正待再解释时,李云却先抱拳开口道:
“德安哥哥却不必再怪瑞安哥哥了。
想来这等大事,以娘子之慧,对主上之知明……
只怕早就想到了。”
李治也头道:
“这事还真怪不得瑞安。
媚娘的心思,便是朕要瞒她,也要费上许多功夫。”
德安本也知道,只是想着总是要上这么一,好教瑞安也有个机会替自己明。
眼见李治无意怪罪,便也噤口不语。
好一会儿,李治才叹道:
“不过到底,此事也是得教四哥好好儿地准备着……
媚娘担忧得不错,眼下的确还不是向舅舅正式宣战的时候。
那,四哥如何?”
李云头,慎道:
“主上安心,濮王殿下闻得此事,便已然做了安排——
接下来,只怕崔余庆便是不想教自己的女儿成为王仁祐与皇后眼中最有可能争去后位的人选……
也不成了。”
李治皱眉,半晌才叹道:
“朕本意并非如此的……
起来,她在宫中也算是对媚娘最好的一个。”
“主上,她对武姐姐的好,可是别有居心。
难道主上此时不趁机好好儿动手清理一番,还只等她野心兴起,除了皇后与淑妃之后,踩着姐姐一步登上后位么?”
德安在一边,不由出声劝道。
李治闻言,再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