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四月初九。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之内。
媚娘打着哈欠,蜷缩在长榻上,看着宫女们坐在一边儿花树下,自顾自地绣帕描扇,一时间也觉得无趣,不由抬头看着那朗朗天空。
不过这般安逸的时光,没有过得多久。
很快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时,便打断了她的这片刻安宁。
瑞安匆匆奔入其内后,见着媚娘,便眉头一松,上前一步道:
“原来姐姐在这儿,叫瑞安找了许久。”
媚娘挑了挑眉,先看着那些女官与宫女们,叫她们自寻了去处,这才道:
“怎么了?
莫不是文娘那边儿……”
“文娘办事,姐姐大可安心。
虽然文娘也没见着她们,不过好歹也算是安置住了——
至少半年之内,她们是不会靠近长安三百里之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了。”
媚娘沉默:
她不想问文娘是如何办到的……
事实上,她也真的没有必要再去问。
因为无论如何,文娘还是知道,对她而言,杨氏与贺兰氏,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的。
好一会儿,媚娘才打起精神道:
“也是苦了文娘了……
她们……
是那样的人,一知道了我身怀有龙嗣的事,怕是早早儿便要来长安了……
不过之前有长孙太尉拦着,多半是连半步也不得靠近。
然而眼下我既然与长孙太尉暂成敌对之势……
只怕他是希望她们来闹上一闹,好叫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的。
亏得文娘能办下。”
瑞安心知媚娘看似不想问,实则却也是关心。
于是便细细道:
“其实文娘也根本不曾见过她们一面,只是借了狄大人那边儿的一个事由,支得她们不得不离开长安城罢了。”
媚娘皱眉,想问,却又不敢问。
最后还是瑞安直道:
“那个……
姐姐也是早晚要知道的。
姐姐的长姐,似是在并州旧国公府更拆时,因着两三块儿木材,与邻居家一位世族出身的大将军夫人起了些冲突。
结果便演至了动武的状态……
啊,自然两方主家都是无事,只是那些下人门将们,自然是有好些折损的。
所以当地官府也是头疼,不知如何处理。
此番也是迫不得已,这才寻了此事来,借着狄大人的令,压着二位夫人回了并州。”
媚娘眉头一敛,半晌也是不出话,良久才叹道:
“原来如此……
罢了,既然得行此事,也便只得这样了。”
她如此沉默,瑞安何尝不知她心中不快?
于是便出言安慰几句,可眼见媚娘郁郁不欢,左右也是不能再提此事,便话锋一转道:
“也是罢了,横竖眼下此事已然成了定局,到底也不过是件事。
倘若武姐姐果然忧心此事,那瑞安不日便去寻狄大人,以求其事尽早了解罢!”
媚娘却摇头道:
“依唐律,虽然我母家也是国公之府,对方又是氏族一系的将军位,两者犯事,也都非当地官员可以相制的……
可到底这等私离罪地的事,有犯大唐律法。
狄仁杰虽则于朝政之中,也颇有些通圆之意,可到底此事涉其本职,只怕非得是治郎出言相劝,方可止之。
再者我也无此意……
到底,眼下这等事态,还不是安心由着她们胡闹的时候。
何况你虽得这般含混,我却也知道,事既成两府相斗之势,便必然死伤无数。
人命关天,还是不得轻忽的。”
瑞安却摇头道:
“姐姐这话儿得虽然是这个意思,可却也有些过于低看了两位夫人。
据瑞安所知,那先挑事儿的,死伤最重的,却都非姐姐母族府中。”
媚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只是心烦意乱,摇头道:
“无论如何,我也是不想再与她们扯上什么关系了——
至少眼下这等事态是绝然不想。
你只且,我那两位好兄长,又是如何便好。
此事闹得这般大,既然连她们二人都回去了,那他们也是要跟着走的罢?”
瑞安叹息头:
“正是如此。
到底,此番之事也是国公府之事。
若是由着二位夫人处置,只怕日后姐姐二位兄长,便要失了府中的统治之权。
于他们而言,他们到底也只是京外之官,虽然巴结着元舅公他们是好处多多,可一来他们也知道,一旦姐姐身死,他们不得也要有性命之危。
二来呢,也是怕想明白了此事,所以便也拿着这个当借口,离京而归府中了。”
媚娘不语,一边儿侍立的六儿却道:
“哼!
惹下了这天大的乱子,居然便这般拍拍身子走了……
当真是好聪明呢!”
媚娘终究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轻轻道:
“六儿。”
六儿闻言,也有些微窘,这才察觉到,自己议论的到底是媚娘家人,于是也不得发语。
媚娘倒也无意怪他,只是半晌之后才淡淡道:
“其实哥哥们的心思,我倒也不是不能了解……
毕竟于哥哥们而言,母亲与我们,本就是些个外人……
他们的母亲,却与我们不同。
所以自然也是不能接受我们的。
只是我曾经没办法相信的是,这世上,居然还有不以女儿为傲,不在乎女儿真正要的是什么,只是一味求着自己得利的母亲……
所以我有些不能接受母亲罢了。
不过没关系,时光长了,等我也做了母亲,也许总是能明白她的心。”
瑞安忍不住问道:
“若是姐姐始终都不能理解,也不能明白呢?”
媚娘顿了顿,便淡然而斩钉截铁道:
“若果不能理解,便做对普通的母女便好。
只要她能活着,我也能尽量让她过上如意的日子,其他的,便不由得她太过干涉于我。”
瑞安与六儿互视一眼,这才松了口气:
倒不是他们自私,心里只想着李治,而是实在在杨氏贺兰氏二人,直如媚娘身边的幽灵一般,一个不慎,只怕便要使媚娘全盘皆输。
而一旦媚娘输了,那也便等同是李治失去了一切。
……
好一会儿,媚娘才打起精神,又问起朝中动向。
瑞安这才道:
“起来近些日子,那些老臣们还是一味地上表抗奏。
所以主上一时之间,倒也是无甚大忧。
只是……”
瑞安犹豫了一下,媚娘淡淡道:
“是不是太尉大人似乎有些异常之像?
比如……
似乎他开始怀疑起治郎身边的人,甚至是……”
媚娘挑了挑眉道:
“怀疑起治郎来了?”
瑞安沉重地了头:
“今日里听,那阿罗曾经秘密进宫中,安排着要与什么人见面了。
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媚娘闻言,却似无甚大忧,只露齿一笑道:
“这有什么不好?
总不能教治郎真装成一辈子的羊儿罢?
既然早晚都要以真面目相见,那早些开始,早些备着,总是比晚来的好。
你且安心罢,只怕治郎也是好好地儿备着呢。
否则他若不想,我可不以为,还有谁都教他露出真面目来。”
瑞安头,还是犹豫道:
“话虽如此,可姐姐……
这样真的好么?
到底眼下,主上还没得完全掌握朝中实权呢……”
“还正是要这个时候呢!
眼下事事已备,只欠东风……
若不借此良机,提醒一下满朝文武之中,唯一一个完全忠于治郎的人,只怕还不能成事呢!”
瑞安讶然道:
“姐姐的意思,竟是那元舅公完全忠于主上?
这……”
“原本我也是不信他的。
总以为在太尉大人的心目中,关陇一系能否握紧了实权,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这几个月来,一番思察之下,我发现我想错了。瑞安。”
媚娘奇特的目光中,透露着些什么,却叫瑞安再也看不透:
“瑞安,我问你,这大唐朝中,太尉大人最忌讳,最讨厌,最痛恨的人……
是谁?”
瑞安张口,想回答一句正是姐姐你,可到底还是停下来,似有所悟道:
“啊……
起来,近几件事里,太尉大人对姐姐的态度,却是极为奇怪呢!
痛恨,自然还是痛恨的态度,可是他却似乎颇能容下姐姐……”
“那是因为,他终究还是发现我的存在,对大唐的意义了。”
媚娘平淡地着,言语之中叫人感觉到的,没有一自夸之意,倒是有种就事论事的真实感:
“于太尉大人而言,若是能对大唐有用,对治郎有用……
便是我,那也是可以相容,甚至由他出面保护的。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忠于关陇一系私利的人?
只怕他的忠诚,却比英国公来得更加真实。
毕竟英国公之所以忠于治郎,还是因为治郎的才干,本事,容人之态,与对他家人的施恩……
可是对太尉大人而言,这些东西,治郎都从来没有给过他啊!
事实上他也不需要治郎给……
可既使如此,他也依然忠于治郎……
你不觉得,他的忠心,实在是天日难掩其辉么?”
媚娘这样的一番话,一时间叫瑞安竟也不知如何接得下去:
在他看来,实在是难以想像,那个总是平淡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于朝廷之上,对李治的各项意旨,一一驳批的长孙无忌,竟然是最忠于李治的人……?!
不,他摇了摇头,还是想象不出来。
媚娘见状,倒也不强求,于是想了想便道:
“左右这几日也是无事,那不若咱们来设个局,打个赌如何?”
瑞安见媚娘有如此雅兴,倒也兴致立起,笑道:
“还请姐姐示下。”
媚娘笑道:
“对太尉大人而言……
瑞安,你觉得除去关陇诸臣之外,最教他挂心的人,是谁?”
“嗯……
多半便是他的几个儿孙罢?”
瑞安想到每年元正日时,抱着孙儿入宫参拜时的长孙无忌,那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便道。
媚娘头,又道:
“孙儿们便罢了,可若是他的儿子,比如是最器重的长子冲,做了什么不利于治郎的事……
你觉得他会如何?”
瑞安想了一想,却道:
“这个却是难呢……
到底,他也是个严父呢!”
媚娘头,又问道:
“那……
若是这长孙冲也非有意而为之,只是为了顾及关陇一系的利益不受损害呢?”
瑞安不假思索地道:
“那元舅公必然是要护着自己儿子的。”
“好,那我们便借此良机,打一个赌罢!
看看对长孙太尉而言,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治郎重要。”
媚娘含笑道。
……
永徽二年四月十七。
太极宫。
宫中忽起流言,道时任鸿胪寺少卿的太尉长孙无忌之长子冲,似有私结党朋,营构密社的不轨之行!
立时,朝野之中,一片哗然,而最震惊也是最愤怒的,却正是长孙冲的父亲,长孙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