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十月初一。
长安。
朝中近来忽闻幸事,边疆于阗一国,乃于日前来朝,更奉上珍宝二件。
其一为青玉金簪,其珍于其青色如水色,如天晴,而簪中之金,亦非人力而为,实为天生既嵌入其中。
遂于阗国王得觅巧匠以微工琢之,乃成其器。
另一为紫晶流璃络苏如意球儿,其本为一整块儿寒瓜大的紫晶球儿,乃有巧手匠人,以近十年之工,仔细镂空琢磨,竟成一环环相扣,每环皆仅有指头儿厚薄的连环中空球儿。
其球把玩之时叮当做响,层层镂空之花,变化莫测……着实可称巧夺天工。
于是一时朝中称奇,皆为叹止。
……
立政殿。
午后。
媚娘午睡方起,便披着乌黑长发,一身雪白寝袍,连云帛也不及披着地站在偏殿书房之中,对着面前捧着两只锦木盒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清和明和兄弟头疼不止。
她伸出手,纤纤指尖揉了两下额头,然后无奈叹气道:
“然后呢?
他便叫你们把这东西直接送了立政殿来?
司宝阁也不入……
司宝册也不叫上?”
清和明和笑吟吟地了头,媚娘刹那间只觉自己额间青筋蹦蹦直跳,低声道:
“你们不知道这等珍贵贡物,依礼依例,都是要在司宝阁上了司宝册之后,奉于太极殿中足够半年,方可赐下去的么?
怎么就这么由着他乱来?!”
清和明和互视一眼,清和也无奈道:
“武姐姐,这是主上的命,谁敢违抗呢?
再者……
再者主上也是一片好心……”
明和也道:
“是啊是啊!
主上可是了,这青玉簪若是姐姐不喜欢,那便留着当个顽笑的东西倒也罢了……
可这紫晶球儿是一定要留下的。
不得日后姐姐诞下了皇子公主,这样的玩意儿,可是儿家最喜欢的了!”
“嘣”地一声,媚娘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脑中最后一根儿尚且有些克制的筋,也被繃断了。
“……送回去……”
她低声道。
“姐姐,您也不必太过如此……”
清和刚欲出口些话,便被一边儿察言观色已久的瑞安抢下来道:
“姐姐,瑞安知道您这是替主上担忧,担忧那些老臣们知晓此事,又是好一通议论……
不过主上一片真心,可是实在难得的福分……
若是姐姐不想主上为难,那便由瑞安去向主上言明此事,好歹也叫主上不必太过担忧的好……
姐姐以为如何?”
媚娘哼了一声,只转身不理。
瑞安眼见如此,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做个眼色,带着清和明和二兄弟,急急忙忙地出了立政殿,直奔太极殿去。
……
是夜。
依然是立政殿中。
媚娘依然还是这一身素色寝袍——虽然是换了一件,可好歹也是同样服色同样衣式——立在那带了一脸苦相的清明兄弟前来,已然是头发花白的王德面前,头疼道:
“这一次……
他又叫你来了?”
王德含笑,一甩拂尘,微微弓起腰笑道:
“娘子,可容老奴一言?”
“公公请。”
“娘子一心为主上,主上又何尝不是一心为娘子……
到底,主上到底还是年青,再者又是一心为着娘子……
娘子还是收下罢!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
娘子尽可安心,有老奴在,早就打得妥妥当当了——
眼下宫中诸人都已然知道,主上传旨,着令此物暂奉于立政殿文德皇后娘娘偏殿之中……
至于这奉至何时……如何赐用……
那便是日后的事了。”
媚娘头痛,揉着额头道:
“天下的人,也不尽是傻子……
何况那恨不得吞了我的千秋万春二殿……
罢了,公公办事,媚娘还是放心的。
只是……
公公,治郎近些日子,益发有些爱玩起来……
还是得好好儿地劝教些好。”
王德哈哈一笑,头道:
“娘子得是。
那以娘子之见……
该当如何劝教为当呢?
到底,老奴近些日子也是益发地老迈不堪使用……
有些事,还是娘子做定夺的好。”
媚娘也不破王德此番的心思,只淡淡一笑道:
“那……
便有请公公传话与治郎,就媚娘因闻得此二宝得奉文德皇后娘娘灵前,心甚感悦之。
故接下来这七日之内,自当沐浴斋戒,以祈文德皇后娘娘灵慰……
是故接下来这些日子,便不当得侍驾前了。”
王德一怔,喃喃道:
“这个……七日啊……
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呢?”
媚娘却不理会,只满面笑容道:
“啊,对了,还有。
既然治郎有心侍孝灵前,以为天下表。
那自当手书奉灵敕一表,灵前焚化以慰文德皇后娘娘圣灵……
这奉灵敕,自然越快越好……
不过好在媚娘这些日子也是闲来无事,倒也不急着用……
便请主上得闲暇时,制成便可。
千万叫治郎好生安下心来,仔细得之……
毕竟是奉于文德皇后娘娘灵前的东西,可马虎不得。”
王德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只得头道:
“那老奴这便去传话了。”
……
片刻之后,太极殿中。
“砰”地一声,李治手中的茶杯被重重地放在了案几之上。
他面有怨色地看着王德:
“她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敕书不成,她便要不见朕!?”
王德想笑又不敢笑,只是垂首道:
“娘子一心为了主上,也是一片苦心……”
“苦心?!哼!
依我看是我太宠她了!
她……她……”
李治气得咬牙,气得浑身哆嗦,可却一句狠话也不出口,最后还是恨恨道:
“她还不是仗着我不能看她难受,所以就这么气我么!?”
王德与立在一边儿的德安闻言,更是觉得心中一发忍禁不得,可是又不敢笑起来,惹得李治羞怒火起,于是只是一味应和。
眼下既无外人,李治也不由怨怼满腹,尽数吐出。
他微微红了玉润脸庞,委屈万分地只手撑颐,苦恼地看着王德道:
“朕这般想……
错了么?
朕也只是想着,若是孩儿出世了……
那这等宝贝自然是最宜孩儿玩的……”
王德垂首,头也不敢抬,只道:
“主上得极是,这紫晶球儿,儿家玩起来,最是喜欢不过。
且老奴也听这紫晶有安魂定神之效,是极好的东西。
何况此番主上又是费心费神,安排着侍于皇后娘娘灵前这些时日……
如此一来,灵力必然倍增,将来武娘子若得了个皇子,公主……
这紫晶球儿,便是最佳的诞礼了。”
李治闻言,一拍几案道:
“朕就的罢?
可是……
可是媚娘她却不喜欢?”
王德明知李治此番相问,是在问自己,却实在是无言以对,只能拼命再将头往怀里勾。
一侧德安实在看不下去,叹息着上前一步,抬头道:
“主上,您的这些……
都对。
可是您是不是忘了,武姐姐眼下这身子,还没到可以孕育皇嗣的时候呐?”
“朕当然知道!”
李治不解地看着他:
“所以朕才早做准备,以防日后媚娘诞育皇儿之时,有所不及啊!”
德安脸上一僵,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接了才好,半晌才幽幽地道:
“主上……
虽然天晴之时,早修草庐不畏阴雨……
可您这修得也太早了些罢?”
李治皱眉:
“够迟了!
前些年宫里那些好玩儿的,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出去……
只怕日后若是孩儿出世了,朕与他起那些东西时,连个实实在在的物件儿也没有……
这些实物孩儿们都看不见,怎么得长见识?”
李治歪歪头,又道:
“再者,到底也不过是几件玩艺儿……
朕真不明白,媚娘到底是在气什么?”
德安闻言,不由在心底长叹一声,半晌才道:
“主上……
您……”
他实在在是无话可,也不知该如何起:
至如此这主上也是有几个皇儿的人了,又是一朝天子,这等如同少年气一般的行为,却自媚娘回宫之后,屡屡有生……
虽则自己也知道,这是因为对主上而言,武姐姐实在是他一生之中失而复得,最珍贵最难得的宝贝……
可如此行事……
也是的确有些过了。
再者眼下王皇后与萧淑妃虽几经打击,各自势颓不少……
可到底只是一时之事,何况朝中那些老臣们,至今还未肯接纳了武姐姐……
只怕今日之事,又不知要替她添了多少麻烦。
可偏偏主上这一颗心,却是极真极热的,而他也未必不知此事对武姐姐有些妨碍……
事实上,平日里主上也是极为注意这些事的,只是自从前些日子替武姐姐那个还不知在哪儿的皇子定了名儿之后,主上便似着了魔也似地,日日夜夜,自己常常便失笑起来,直道自己这弘儿多么多么可爱,又或者是娂儿多么多么似她娘亲……
唉……
到底,也是当初武姐姐那个未得成形的孩儿,在主上心里坐下了一块病,所以才有今日之事罢?
思及此,德安倒也有些恻然,别人不知,他与瑞安却是自跟着李治,最明白不过他对媚娘的情意的。
或者这样的话儿,来有些残忍,也似李治颇为冷酷无情……
可是在他看来,对他这主上而言,即使都是他的孩儿……
若是武姐姐所生,或者非武姐姐所生……
那在他这主上心中的地位,便是完全不同。
倒非,诸如陈王忠,雍王素节等诸王,便不得他欢喜——事实上便非武姐姐所生的雍王素节,时也是极得主上欢喜偏爱的,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只是……
只是若是跟武姐姐的孩儿比起来……
“主上,其实姐姐也是一番苦心啊。
主上可曾想过,眼下前朝后廷,都当姐姐不得再育,是以虽对姐姐多加防范却不会意图叫姐姐彻底离宫。
可若主上这般兴师动众,张扬起来……
那姐姐其实早已可再孕育孩儿之事流传开来……
主上觉得,姐姐会如何?
便是姐姐得孕的皇儿……
又当如何?”
一席话,终究还是浇醒了李治这些日子以来的狂热梦想,慢慢地,他冷静下来,放下手,看着面前的几案,沉默不语。
久久,久久,他才轻轻道:
“东西既然送去了,便不拿回来了……
你告诉媚娘,朕自会注意的……
你们也……好好替她防着些消息走漏才是。”
言毕,沉默,只有无尽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