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八月十七。
节后。
唐高宗李治嫔,婕妤徐氏,因皇后王氏请命,着准出离行宫暂居安养。
是日,阖宫上下,只皇后与四妃因体制规例,不能亲送,只得皆着人与诸嫔同至宫门前送别。
便是千秋殿中禁足之萧淑妃,亦着左右相送。
而送别诸人中尤为引人注目的,便是与先帝太妃徐氏、高宗婕妤徐氏二姐妹情如金石的立政殿娘子武氏。
其现身之时颇短暂。
然其一身红衣羽罗,乌发雪肤……
虽无装饰,却胜过一众华衣巧饰之妃嫔。
诸妃惊艳之余,难免忧惧:
如此女子,若长伴君侧,必独承恩泽,他人难抗也。
一时间,宫中人心浮动,个个不安。
……
千秋殿中。
闻得药儿的回报,萧淑妃的表现,反倒平淡得叫人奇怪:
“武媚娘去送,本就是常理,不必担忧。”
药儿却忧道:
“可是娘娘,那武媚娘今日,却是同陛下身边的德安一道去的宫门相送……
会不会……”
萧淑妃淡淡一笑:
“她向来颇受陛下喜爱,加之她与徐氏交好……
这等事,本也应当。”
药儿眨了眨眼,想问些问题,可终究没有那个胆:
毕竟,以她今日见过武媚娘之后的想法看来,自己这个主人之所以深受皇恩,不过都是因着她容貌上与那武媚娘有四五分的相似……
论起来,这武媚娘当是她的心头大敌……
可是她却似乎毫不在意?
这叫药儿迷惑,也不敢什么。
虽然淑妃态度坦然,似完全不将武媚娘放在心上,可对药儿来,万一这是淑妃的心病,而她又是有意相瞒……
自己贸然揭露,只怕会引得主人大怒,责罚自己,甚至失宠丢命,也不是奇怪的事。
毕竟她这个主人,这些时日来,性情是一发地喜怒无常了。
需知这药儿年岁虽幼,却是个极精灵的,是故便笑道:
“娘娘得是,这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萧淑妃头,慢条斯理道:
“这宫里的女人,有哪一个不是指望着能够从陛下那里,多分得些恩宠的?
咱们眼瞧着那武媚娘与徐素琴二人关系如此之好……
可不准,此番这徐素琴重病一事,便与这武媚娘有些关系呢!”
药儿眨了眨眼,却疑道:
“娘娘的意思是……
这是武媚娘下的手?
可咱们不是知道是皇后……”
“皇后?
的确,看起来的确是她下的手,可是本宫问你,那武媚娘是个何等人物?
为何这等大事,她竟全然无觉?
若果是情谊胜金的好姐妹……
怎么着,她也得替着自己姐妹防着些罢?”
萧淑妃的一席话,倒是服了药儿。
她头道:
“娘娘得是。
只怕便是这武媚娘就算没亲自下手,她也是知道内情的。
而故意装做不知情,一来是图着渔人得利,二来也是指盼着能讨皇后的欢心……
毕竟眼下,她与皇后的盟约,却还未破……
甚至就是她与皇后达成的默契,由皇后下手,她佯装不知……
也未可知呢!”
药儿这一番话,却加深了萧淑妃对之前玉凤所,徐素琴,或者是徐惠才是李治心头至爱一番议论的坚信,于是不由喃喃道:
“没错……
你得没错……
那武氏整日里缠着陛下……
她又焉会不知,陛下心里真正在意的是谁?”
慢慢地,她起身看着前方,目光奇特:
“不定……
不定那徐惠的死……
也是与她脱不得关系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目光一亮,急速转身,看着药儿:
“有件事,你要去办一办。”
是夜。
立政殿中。
因着李治今日要待奉群臣,商议日前遣龟兹布失毕回国重新为王一事,故不得入殿中与媚娘相见,是以便见媚娘自己一人,独立在**之中,赏玩内侍省新送入的金菊。
“姐姐你看,这女华(唐时人称菊花为帝女花,或者是女华为多,尤其是上层的贵族阶级,特别喜欢以这样的书面称呼来口头使用,反而是正式的书面作品,尤其是诗作之中,多用口头称呼的菊花或者是菊为呼……)开得多好。”
瑞安因着文娘自素琴离宫后,便自然要归于立政殿下侍奉,心中喜悦,自然是一脸笑意。
倒是媚娘,依然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淡淡了头道:
“内侍省的确是费了不少的心。”
瑞安笑道:
“内侍省费了心,可咱们主上更是费心。
知道姐姐爱花,尤其爱菊爱牡丹两种,便巴巴儿地早叫内侍省置办了下来,只待着一打了苞儿便送来。
姐姐,主上这份儿心,可是比花儿还难得呢!”
媚娘难得有些腼腆,手中轻挥美人团扇白了他一眼:
“今日里偏就你话多……
心着哪一日我被你烦得紧了,索性把文娘藏起来,叫你无处找,看你还这般烦不烦!”
瑞安闻言,立时央告连连,又是打恭做揖的,好生滑稽,逗得媚娘抿着嘴儿乐,然后才笑骂:
“瞧你那个没德行的样子!
不过一句戏言,你还当真了不成?”
瑞安这才笑道:
“别人个的戏言,就当成是戏言也无妨……
可姐姐的却不成……
姐姐一个字儿,那主上都是要放在心上的,一个不心儿……
保不齐主上就当了真,认了准,死味着要按姐姐的话儿行事,那瑞安可就只能大叫几声佛号了。”
媚娘微微有些脸热,骂了他几句,便转了话头道:
“对了,这几日,怎么不见千秋殿里有动静?
难不成这一个月的悔过书抄下来……
淑妃娘娘当真改心易性了不成?”
瑞安立时冷笑道:
“姐姐这话儿可是高抬她了……
改心易性儿?
哪有那般好的事!”
言毕,便将今日所得报,告与媚娘听。
告毕,瑞安又憾道:
“可惜,那个新来的药儿,虽然年纪,却是极能办事的。
又兼之口风紧得很,是以竟再不得知那淑妃到底打寻着什么心思,叫她办的什么事。
不过姐姐,依瑞安看着……
多半萧淑妃是想借着彻查徐姐姐亡故之事,要将这污水往姐姐身上泼呢!
咱们可怎么办?”
媚娘一笑,却淡淡道:
“那可是好极。
若是淑妃娘娘存了心,要替惠儿查清真相,还她一个清白……
岂非省了咱们不少的事?”
瑞安闻言一怔:
“可是姐姐,听那淑妃的意思,她不是要往姐姐身上推么?”
媚娘敛了笑容,冷冷道:
“惠儿之事,你也知道,究竟是与谁有关罢?”
瑞安头,恨恨道:
“瑞安也听师傅(王德)了……
不过徐姐姐虽然的确是有心自求其路,可是到底还是那皇后……
那个……”
到这儿,瑞安心中也是又痛又恨,咬牙半晌才叹道:
“若非她着人给了徐姐姐那药,有姐姐与主上,还有师傅、李师傅、文娘与徐婕妤这些人在,怎么着也是不能让徐姐姐就做下这般傻事的!”
媚娘淡淡道:
“没错,惠儿之事,虽然是她一味求死,可到底,也是皇后一手促成的。
所以我不会放过她……
当年她为了能害到我,而辱惠儿清白,逼得惠儿不得不以死求证……
再加上如今这些血海深仇……
我不会放过她。”
“咯嚓”一声,媚娘手中的香木团扇的扇柄,竟硬生生地被她折断。
她的目光亮得出奇:
“可是……
我不能告诉天下人这件事。
因为惠儿的确是自己求的去路。
但是我要报仇,一定要为惠儿报仇!!!
所以我一定要让淑妃发现这件事与皇后的关系。
如此一来……
不管真相是什么,淑妃都会努力把这件事,渲染成是皇后有意加害先帝太妃的……”
瑞安恍然道:
“是了是了!
正是如此!
毕竟若是皇后整治别殿的妃嫔,倒也罢了,到底她是皇后,这些妃嫔都于她管制之内,论起来可强是本分……
可是这先帝太妃就不同了,无论如何,徐姐姐可都是位至充容,与九嫔下的婕妤、才人、美人宝林都不同,那可是九嫔之份的正儿八经的先帝妃嫔,非内职女官之属。
是以无论徐姐姐有什么错,皇后都只能劝谏。
若她劝谏不得,那也只能上禀主上,请主上以责。
而不是由她来管教……
何况,何况她做的,可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害人事……
那萧淑妃若知是皇后做的,怕不狂喜呢!”
媚娘头,淡淡道:
“治郎的巧安排,也算是起了些先头……
眼下萧淑妃一味认定,治郎心中之人,是惠儿而不是我……
所以若是叫她发现这些事,只怕一来会更加坚定她相信惠儿才是治郎心头所爱的想法……
二来,也自然是会要借此,来打击皇后的。
只是……”
媚娘叹道:
“只是我终究还是不喜欢他如此安排。
毕竟事关惠儿清誉。”
看到媚娘如此不悦,瑞安也劝道:
“姐姐且请安心罢!
主上如此,也只是一时之计。
到底,还不是为了叫淑妃那个有勇无谋,却又是心狠手毒的毒妇,暂时把眼光从姐姐身上移开一些儿?
何况对主上来,徐姐姐与元姐姐一般,可都是他的长姐。
否则,以主上的性儿,一涉及了姐姐你,何故他还如此偷摸行事?
何以只教淑妃一人坚信?
不过是为了能够在日后萧淑妃死后,此事就此断绝罢了。”
媚娘长叹一声,一时无语。
她知道瑞安的确是实情,可心里一时也是难解,想了一想,索性放下,然后转道:
“不过如此一来,咱们倒也得快一些了。
事关惠儿清誉,别教时间长了,淑妃再了些什么不该的便是不好。
瑞安,你这便安排一下,早些儿叫咱们的淑妃娘娘,发现惠儿之事罢!”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