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闻得瑞安这话儿,想一想,那狄仁杰之前也是依着自己心思,好好儿地做了事的,于是也便了头,叹道:
“论起来,此番却也是难为他了——
到底他是个聪明人,这些事,他也只怕看得透,甚或心里,只怕也是将一切事由,看了个一清二楚……
只是要委屈着他的性子,叫他做些不合本心的事了……
而且……”
媚娘看着窗外,似有些忧伤道:
“只怕……
只怕接下来的一切事宜,还要更不合他的本心呢!”
瑞安会意,看了眼立在自己身边,不动声色的文娘,却不由自主往前站了一步,挡在文娘面前,轻轻问媚娘道:
“姐姐的意思是……
那玉凤……”
媚娘合了下眼皮子,然后才慢慢抬起眼来看着瑞安,以及他身后的文娘:
“惠儿不在了,她这些心愿,我总是要替她了了……”
目光转冷,她看着窗外:
“惠儿在世时,我便从不能叫她活得受半儿委屈……
眼下惠儿不在了……
我更不能……
更不能叫她一生清名,全都毁在那个女人手上……”
淡淡一笑,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血红:
“再,便不是为了惠儿,便是为了我自己……
我与她,也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势了。”
瑞安闻言,微微松了口气,极快地扫了一眼垂下头,面无表情的文娘,又有些内疚地看着媚娘道:
“姐姐……
姐姐既然如此安排了,那瑞安……
瑞安便当去……”
“你去罢。”
媚娘也不多言,只是举起手来,叫他自去行事便是。
瑞安这才松了口气,拉着文娘,一路儿跑地出了殿,走到拐角无人处,才又左右看了看,轻轻问道:
“你……
你当真……”
文娘也不做声,更不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露出裙边的鞋尖。
瑞安也是叹了口气,摇头不语,半晌才道:
“也罢……
既然姐姐都这般了……
那便是明着允了你这等事的……
再者,主上这等心思……
她也只怕是注定活不长的了。
你既然如此,论起来也算是给了她些慈悲……”
瑞安的目光中,微微有些怆然,看着前方遥远天空,轻轻道:
“毕竟,如今姐姐已然是如此下了狠心了……
她……
早些去了,也是你叫她少受了些苦。”
文娘却突然冷哼一声,抬起头来,目光中竟似着了火一般地炙热:
“是么?
倒是便宜了她……
若非顾着娘子(就是姐的意思),我什么……什么也不会叫她死得这般痛快!”
瑞安张了张口,却再是不出什么话,只得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轻轻道:
“你……
你也是……也不必太过伤心了。
这条路,论起来,却也是徐姐姐自己选的……
我……
我知道你心里苦……
可是……
可是有我在,你……
就不能让你好过一些儿么?”
文娘怔忡地看着他,半晌突然流了眼泪出来,轻轻地哭泣着:
“若……
若不是还有你……
你以为,我还活得下去么?”
瑞安眼眶一热,伸手出来,将文娘拥在怀中,一任她痛哭失声。
……
同一时刻。
立政殿里,侧殿之中。
眼下,只剩下了媚娘与一侧侍立着的六儿。
看着一侧安立的六儿,媚娘轻轻叹息一声,问道:
“你……
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却是在叫文娘更痛苦?”
六儿摇了摇头,柔顺而坚定地道:
“文娘姐姐不这般做,六儿也是要下手的……
便是不为了徐姐姐,为了姐姐你,六儿也是要下手的……
六儿只恨,六儿天生就是愚笨些,否则,怎么也不会叫文娘姐姐脏了手。
更不会叫姐姐今日里,要为着文娘姐姐开脱了。”
媚娘摇头,轻轻叹息一声道:
“不,论起来,还是我的错……
我还是有私心……
我不想她活着,也不想让治郎知道,是我不叫她活着……
所以,明知文娘此举,一个不好便是性命之忧……
我也是纵着她……
不过六儿,你却可安心,只要有我在一日……”
媚娘的目光,慢慢坚定起来:
“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文娘……
她便不会死,我也不会教她死。”
六儿头,轻轻却又坚定地道:
“六儿信姐姐。
六儿为了姐姐,也是什么都肯做的!”
媚娘似是喜极,了头,然后想了一想,却又道:
“所以……
所以有件事,六儿,你却需得去安排……
趁着现在,去安排……
也许……
也许这样一安排,文娘的性命之忧可解……治郎的心头大患,也是可解了。”
六儿闻言,却面露喜色,急忙上前,凑了耳朵在媚娘身边去听她吩咐。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静悄悄的万春殿。
王皇后已然是带着左右人等,一并去了太极殿里,是以平日里便滴水不漏的万春殿,此刻却是显得更加戒备森严——
原因无他,王皇后的性子,自然是不愿在自己离开本殿之时,却被他人钻了空子的。
是以周围的卫士们,却是更加审慎而认真地值备。连平日原本是半个时辰一次的巡逻,也是变成了每隔两刻钟便是一次。
也正因如此,六儿却是好生躲在万春殿中假山内的密道口里,好半天,不带动静的。
一双猫儿样的大眼,却只是左右扫着,警惕地看着周围,同时心中不由暗暗焦急——
这样下去,只怕今日之事便要不成功……
虽有这密道在,便是事不成功,他脱身也是容易……
可这样的机会,他当真是不想错过。
不过不错过,归不错过,他到底也是跟着媚娘与徐惠这样的人物多年,却也明白万事切不可操之过急的道理,于是也只是耐心地等着——
连那队有三个相识的影卫随道在巡逻的银衣卫经过的时候,他也没有发出半声音与讯号,向他们求助——
媚娘了,此事切切不可叫第三人知晓,无论是主上,还是瑞安,甚至是德安王公公……
都不能叫他们知晓,否则只怕便是要坏大事。
所以,他死也不会漏了密的。
……带着这般耐心与焦急凝和的心思,等了足足一刻钟,他终究还是寻到了一个机会,看到了一些漏洞,于是心地移步出来,左右审视一番,巧妙地利用着那些在院子里不停地巡视着的卫士目光的死角,一步三转地慢慢靠近万春殿侧殿门,然后趁着一次卫士交头,相互归视的机会,他一个箭步,闪身进了万春殿侧殿。
虽王皇后防得紧,可到底她却也是带着怜奴等人,一道出去了——便是那最近极得她宠爱的胡土,也是一并带了出去。
是以此刻万春殿中,竟只有几个打着瞌睡的侍而已。
六儿心地看着,仔细地下脚,一儿声音也没发出地慢慢转进了王皇后的寝殿之中。
一入得寝殿,六儿便惊觉殿内竟是有两名侍婢,正在打扫,于是紧忙隐身在柱后的纱缦之下。
好在那两名侍婢,似也是受了些什么委屈似地,只是不停口儿地一边敷衍着打扫,一边儿抱怨着,竟是也不注意六儿那边。
六儿松了口气,这才左右看了看,慢慢地,心地依旧利用着目光的死角,向着王皇后寝殿之中,凤榻榻头处的屏台处移去。
三步一停,两步一视,他总算是移到了屏风之后,也不及喘口气,便慢慢地伏下身子,照着屏风上隐约的影子看着那两个侍婢,然后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婴儿拳头大的木盒子,心地,慢慢地,把这盒子从屏台下那一儿的细缝里,谨慎地塞进凤榻榻头处,一个的,极为不被人注意的死角缝隙之中。
当东西填进那缝隙之后,六儿还觉得不心安,又不放心地往里用手指拼力送了一送。可谁曾想,便是这一送,竟然是叫他的手卡在了那的缝隙之中,一时之间竟是不得挣脱!
立时,六儿大惊,听到那离屏台越来越近的话声,更是惊得浑身冒出一层白毛细汗,急得心跳欲死!
不假思索地,他立刻心着要把手挣脱出来,没想到挣脱到一半之时,竟然因为一个用力过大,震得那屏台咣当一声作响,立时引得那两侍一声惊呼,便向着屏台后奔来!
六儿这下子,全身只觉如坠冰窖!竟是片刻间,动弹不得!
正在这等危急时刻,他突然只觉身边传来一阵风,接着,一只猫儿便从自己身后,惊呼狂叫着撺了出去!
“呀!这不是娘娘的心肝儿白么?真是……原来是你这东西在这儿吓咱们!”
见到那猫,其中一个侍,便惊呼出声,言语中似多不满。另外一个也是立时应和,口里也是呼骂不停——
谁叫这死猫儿,平日里极得王皇后喜爱,却是再也不敢得罪它的呢!此刻既然它的靠山不在,又是打了怕留伤……那骂两句解一解气,总是可以的罢?
两个侍这边儿骂着痛快,那边儿六儿却是好松了口气,这才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在此,于是心地,伏在地上,一一地从屏台后的纱缦里,爬到了殿门边,然后瞅准机会,便从侧殿里窜了出去,直奔假山。
……遗憾的是,他也好,那两个从头至尾都未曾发现他存在的侍也罢,都是一样地没有向殿上,瞅上一眼。
否则,他们一定会看到,有一个人影,正如一只壁虎般紧紧地贴合在殿的纱幔之后,目光,则是直直注视着一路心地走出去的六儿,直到看着他安全地,不为任何人所察地进了假山之后再也不曾出现……
他那坚毅而沉着的目光,才微微露出一些些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