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
太极宫。
延嘉殿。
方才在甘露殿处探了安宁回来的媚娘与徐惠,入得殿内,便解了大氅,示意瑞安净殿。
不多时,殿内便只剩下主仆五人。
媚娘徐惠坐在行火几案边,(行火几案,一种唐时使用的取暖工具,跟咱们现代的火锅桌子有些像。四四方方的大几案中间挖了个洞,洞下面有炉子,炉子上面可以座着水壶或者是熏香炉之类的东西。桌子下面、炉子外面则有三至五层不等,比较薄的外夹层,夹层里分别灌着清水、香料、花瓣、香药之类的东西,最外一层则是青铜雕花的装饰,桌面的四边上,会垂下去绫花绸做表,丝棉做里的暖藏,人坐下时,便可以将整个下半身埋在暖藏里取暖——没错,这个就是后来传到了日本,并被日本人视为过冬神物的被炉。事实上,它是在唐初,由东渡的僧侣带去的泊来品,而且真正的行火几案是要精致很多的。)看着瑞安替她们从案上煨着的砂煲里,舀了两碗煨得稠滑软甘的蜜调雪耳羹来时,便闻徐惠冷笑道:
“这下子可是有好戏看了——那太子妃,先惹了博陵崔氏,再惹了太子殿下……
这次,看她如何逃得掉!”
媚娘却想了想,接了瑞安递上的秘色碗,垂首道:
“可我觉得,此番她未必会有事。”
徐惠正送了一勺雪耳羹欲入口,闻得她此言,便是一怔道:
“你怎么这般肯定?”
媚娘抬头,眼波微微流转道:
“若是此番死的是萧氏或者杨氏……或者最值得怀疑的,便是这太子妃王氏——毕竟此二女,不只与她有着不相上下的家世,且还有了子嗣……
这是她的大难处。
可是如今死的是崔氏——几位东宫侍嫔中,家世第一,却位居末位,且无子嗣成忧的奉仪……
我实在不觉得,以这自幼娇生惯养,不曾见识过前朝**诸事的太子妃王氏,居然能看出这崔氏才是她此一生最大的劲敌——
毕竟现在,崔氏没有任何条件,与她争这太子妃之位。”
徐惠闻言,便是一怔,沉吟良久,才笑叹道:
“果然……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文娘在一边听着,便看了看同样不解的六儿,与一脸含笑的瑞安,道:
“好姐姐,您可把话儿明白了罢!咱们这些人,都是蠢得趴不上墙的。听着不明白……若是以后处错了事情可怎么办?”
媚娘闻言,微微展颜一笑,便看了看瑞安。
瑞安会意,转身嗔笑着看了眼文娘,才道:
“太子妃是太原王氏的人,起来门第高贵,又出身正室,眼下那博陵崔氏却是无子嗣,又是庶出,看起来似是太子妃位无忧。
实则呢?她不受咱们殿下所喜,那崔氏起来,又是五姓第一高门,她又颇得殿下喜爱……
是故,她将来的路,肯定是比太子妃要好走的多的……这么罢!若是这崔氏有了子嗣,且为男丁,那她的门第,她的品性……
都是更适合为太子正妃的人选。且为了拉拢崔氏,只怕主上也不介意亲自劝那无所出的王氏让贤呢!”
文娘恍然:
“原来如此……可是……不对呀!那太子妃之父,可不是也与国舅爷关系颇密么?”
瑞安便接口笑道:
“那是因为当年主上为了断这五姓七望之垄,乃着人修撰《氏族志》以达毁其世家名望之时,国舅爷身为朝中另一支系关陇世阀的代表,自然要与其商议一二——
咱们主上的性子,你们跟了两位姐姐这么久,哪里还有不知道的呢?自然是尽力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地了!
是故,国舅爷才与那五姓之中为首的崔王二氏私下达成协议,只要五姓能够忠于大唐,忠于咱们天子李氏,那他们可以保有自己高贵的门第与出身,且咱们天子李氏,也愿与其共享天家富贵——也就是,咱们天子李氏,会纳五姓女为妃——
再不似当年,咱们主上因为赌气,而一个五姓女也不纳的……
明白了,这五姓七望虽然高贵,却始终高贵不过天家,自然是要多多联姻为好。”
文娘总算明白了:
“所以其实,现今朝堂之上,却是两股势力在互为犄角是么?一为国舅爷为首,忠于陛下的关陇世阀;另外一个,便是这五姓七望之中,除了咱们天子李氏之外,其他四姓,是不是?”
瑞安含笑头。
文娘慢慢整理思绪,慢慢道:
“所以……这太子妃与崔奉仪背后,因为当年的协议,等同于同时站着国舅爷为首的关陇世阀与五姓氏族——
太子妃王氏虽出身不及崔氏,可起来是正室嫡女,又是咱们陛下的亲姑姑所荐,起来,国舅爷肯定更亲她一些……
而那崔氏,虽然出身高贵,五姓之首,却终究是庶出,又是暂无子嗣,是故虽然国舅爷对她,便不如对王氏那般亲近……
不过虽然现下是这样没错,可太子妃不得太子殿下喜爱,崔氏却日益得宠,若她一朝有了子嗣,又是男丁,那国舅爷便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也要同意易储妃之位的……
是也不是?”
媚娘含笑头,对徐惠笑道: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文娘可是聪慧着呢!”
徐惠却笑嗔道:
“你呀你呀……人家都快被急死了……你却在这儿装聋作哑……还不赶紧的替太子殿下想个法子,了了这桩荒唐事,这样,他也才能多陪陪安宁……”
到这儿,素与安宁交好的徐惠,眼圈儿已是红了。
媚娘叹息,良久才道:
“我也只是猜测,不过总觉得,以那王氏之智之性,不似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人……
想必另有真凶。只是一时间剩下的萧杨二人之中,还不知是谁……”
她想了半晌,才取了一张纸,思虑半日,提笔写了四个字,交与文娘道:
“成日六儿去也不合适……
文娘,你便跑一趟甘露殿,将此物交与苏儿,告诉她请她转交德安罢!”
文娘便头离去。
延嘉殿中,又是一片安静。
……
片刻之后,正吩咐着清和明和二人,同了太宗派来协助一二的明安一道,去审问那些宫人的李治,便看到了匆匆而来的德安。
看到德安指了指一旁的乌檀木书架,李治心中大喜,可当着明安总不好作态,只得急忙安排妥了,便着他们下去。
德安见殿里左右无人,便急忙走向从案几后跳起直奔自己而来的李治道:
“殿下,延嘉殿内有密书传来。”
李治看着他从袖中拿了信筒来,便一把夺将过来,划袖转身,几步至灯台前,燎软了信筒上的火蜡,也不管烫手,便捏了信筒拔开,取出信来看。
上面却只四个字:
打草惊蛇。
李治一笑,感慨道:
“媚娘知我……”
同一时刻。
延嘉殿中。
徐惠还是忍不住,问媚娘道:
“你到底写了什么与太子?”
“打草惊蛇。”媚娘捧着书卷,含笑道。
徐惠一怔,想了想才道:“你不是,未必是那王氏么?若是用了打草惊蛇之计……怕是对五氏不利罢?
毕竟她现下被人污告,心中定然慌张。若是做了出些离格的事……反而让真凶给逃了不是么?”
“惠儿,你觉不觉得,如今这东宫之事,与当年韦昭容与咱们姐妹三人之事,颇有相似之处?”媚娘淡淡道。
徐惠又是一怔,思索良久,才恍然道:
“不错……太子妃虽然未必能够有如此见识,可到底却是个极知机的——否则又怎能不被太子所喜,却依然稳坐正妃之位?
再者国舅爷也不希望那五姓之势再进一步坐大……
所以,此一番事,那太子妃却未必是全然无辜……不定太子殿下一番打草,却当真将那蛇儿给惊了出来呢!
而且,此番之事还有一个人嫌疑最大,便是那与太子妃不睦已久,又与崔氏**宜春宫的萧氏——
她虽也为关陇世阀一系的,可到底家世不若太原王氏出身的太子妃,与博陵崔氏出身的崔奉仪。是故无论这二女无论哪一个倒下,都对她有好处……
没错!只怕必然是她!想想之前她也曾用这般手段对付过太子妃与刘昭训的……
只是不知道这太子妃此番,会不会看透她的手段?”
媚娘含笑头道:
“她会看透的。依我所见,她却不蠢,再者还有长孙大人呢!
只是看稚奴如何行事便是。”
……
次日。
皇太子李治,忽手诏加宝印之储令,着东宫金吾卫将军李德奖,亲率三百金吾卫,先至宜春宫擒下良娣萧氏宫中掌扇宫女一名,又至承恩殿拿下太子妃王氏殿内内阍侍一人。两相皆着下东宫内狱,由李德奖亲行严加看守,不得任何人探视。
此事一传,东宫皆惊。
次日夜。
太极宫。
甘露殿西配殿。
李治端坐几案后,头疼地听着德安报:
“殿下,今日您这一番雷霆出手,却是惊到了承恩殿与宜春宫了。方才,太子妃与萧良娣已然各自推了一个侍出来,又寻了人证,道是他们所为。”
“怎么所为?”
“回殿下,他们的法是,那崔奉仪平素对太子妃颇有不敬之处,太子妃仁厚,不与之计较。可那些个宫侍们看不过,便私下筹谋着要整治一番这崔奉仪,却苦于无门。
谁知他们这些话儿,被同样不喜崔奉仪对萧良娣不满的萧良娣近侍们听了,便想着先下手整治一番,再栽给同样讨厌的太子妃……
结果,那崔奉仪因为被宜春宫中几个侍设计灌多了酒,除了衣裳与一个太监同躺在床上,然后又引得崔奉仪宫中的太子妃眼线急报与太子妃,引得太子妃来查。
太子妃便对崔奉仪大加申斥。崔奉仪百口莫辩,便自缢以证清白。
太子妃闻得崔奉仪自缢,生怕太子殿下生气,便索性秘而不报。”
李治听得一个劲儿冷笑:“好……果然是极好……
只怕无论是太子妃,还是萧良娣,都不肯承认自己知道这些事罢?”
“可不是?推了个一干二净。那些宫人们出面罪之时,怕是已然得了吩咐了。”
李治眯了眯眼,便冷道:“你现在便将此事报与父皇知晓!不过……
将那萧良娣的事,尽量抹去。明白么?”
德安一怔,立时便明白,李治虽不喜太子妃,却对那容极似媚娘的萧良娣多有怜爱,加之她此刻身怀有孕——
且若想借此事扳倒太子妃,自然还是得将一切往她身上推才是。
便领令而去。
……
片刻之后,德安来报,道太宗召李治前去太极殿。
李治整容,理冠,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