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心事,一直缠着李治,直到他回到东宫——
因了太宗之命,他现下虽然每日七八个时辰,都还是在甘露殿旧寝中陪侍,可总也要抽些时光,回了东宫,去看一看诸位有孕的侍嫔的。
“殿下,春秋二宫,咱们先去哪儿?还是……先去承恩殿?”德安跟着李治的肩舆一路走,一边问。
李治支臂于舆椅侧,撑着脸,闭目养神,似未曾听到德安的话。
正待德安再问时,李治却突然缓缓开口:
“先去……宜秋宫,看看刘昭训罢……她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候。然后再去宜春宫,瞧瞧萧良娣。
我听昨日里,她请了太医入内身体颇有不适?”
“是,萧淑妃身子不安,本来是要请殿下,延老神仙入内的。可一听那老神仙轻易请不动,她也便担忧殿下心烦,便再不肯请了。”
李治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她倒是个体贴的。”
“是。”
德安轻轻头。
片刻之后,李治储驾,便转入了宜秋宫。
……
同一时刻,得怜奴回报的王善柔,站在一盆花前,紧紧地绞了手中绫绢,半晌才淡淡道:
“殿下一入宫,便直奔宜秋宫了?”
“正是。娘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呀!想那宜春宫的萧氏都敌不过这刘昭训……娘娘……”
怜奴忧道:“娘娘却得想想法子呀!”
王善柔默默而立,良久不语。
好久才道:“笔墨伺候,本宫有些想念母亲,多时不曾闻她音讯……便本宫有事,欲请她入内。”
“娘娘,依制,咱们若要请外戚入东宫,却是得皇后娘娘同意……现下皇后娘娘不在,那**之主,便是贵妃娘娘了……她毕竟算是萧良娣的娘家人……您觉得……”
“她会帮咱们的。”
王善柔淡淡一笑:“正因为她是萧玉音的娘家人,她为了萧玉音,也会尽力助咱们的。去罢!”
“是。”
……
片刻之后,李治看居于宜秋宫之良媛郑氏、昭训刘氏皆安,心下甚慰,便驾转宜春宫,探良娣萧氏、承徽杨氏。
半途经过太子妃所居承恩殿,竟更不落舆,入内探视一二。诸侍讶然,唯近侍德安一力蔽诸人之口,以防流言再起。
……
是夜,太极正宫中安仁殿贵妃韦氏得太子妃近侍怜奴禀报欲请太子妃母柳氏入内相聚,思虑再三,准。
次日,柳氏入东宫,见太子妃。母女相拥而泣。
太子妃母女二人相拥泣对一番后,乃摒弃众人,仅着怜奴侍,密议。
片刻之后,内典引(掌仪法、宣奏、承敕令及外命妇名帐的内侍。)乃入,道时辰已至,柳氏依依惜别女儿。
又次日。
太宗登朝,忽有御史台中丞(正四品下,负责参奏官员不法的)王伯诚上奏,道参中书省内秘书丞(从五品上,负责管理图书档案的)刘子冲竟将要密档书(档案)私挟出内,且示与他人观。
太宗闻言,震怒,乃责刘子冲。
刘子冲连呼奇冤,然王伯诚乃示证人证言,更示其出离之本,刘子冲乃默然。太宗遂旨大理寺,着其督办。
……
片刻之后。
太极宫中东宫。
宜秋宫昭训刘氏闻得父亲刘子冲竟入大理寺,悲痛难言,乃亲携侍入丽正殿,泣求道:
“父亲一生正直不阿,再不得如此,还请殿下向陛下求情,明查。”
太子闻言,怜之更信之。
然终究证据确凿,无奈。
昭训泣求不止,太子头痛不已。
巧于此时,马周入内与太子议政,太子便只得先着昭训近侍宇文燕,侍刘氏于丽正殿侧殿,以安其心,自己再慰之言:
“马周已至,其多计谋,且待本宫与之商议一二。”
刘氏闻言,感激不尽,遂依太子之令,候于侧殿。
李治自去与马周议事不提。
……
“昭训姐姐,起来,这东宫咱们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可唯独这殿下所居的丽正殿,还有那太子妃的承恩殿,却是没怎么入过呢!
尤其是这丽正殿。”
宇文燕终究年纪,服侍刘云若坐在一边软榻上之后,便打量着侧边画案几上那成卷成轴,如山般高的画卷,笑道:
“你看,若是不入这丽正殿,燕儿竟然再不得知,殿下如此爱画……且瞧瞧这些画儿吧!怕不是有上百之多?
真不知殿下哪里来的好功夫来绘这些图。”
刘云若心中忧烦父亲之事,闻得太子妃,便冷笑道:
“还何必要入她的寝殿?她此番害我父亲……”
究竟她性子柔弱,不出什么狠话来,只是默默流泪。
宇文燕自然知道,那参了刘子冲一本的王伯诚,便是太子妃王氏的堂叔父,自己这般一提,却是又勾起这昭训姐姐的伤心事,便急忙走去安抚她。
谁知她这一走急了,披帛竟将那案几上的画轴带了大半下来,一时间圆滚滚落散一地。
宇文燕见状,急忙上前收拾,刘云若见状,也只得叹息她这般莽撞,因为担忧待会儿李治回来看见了不喜,便只得也勉强挺着肚子,艰难弯腰相助。
宇文燕见她如此,唬得忙丢下卷轴去扶她,想不到这一丢,那卷轴线绳磨损,竟一下儿断了,画卷展开。
宇文燕见状心下大惊,便急忙上前去卷起,却在看到画儿的内容时,惊讶一声:
“咦呀?这……这画中女子是……昭训姐姐么?”
刘云若闻言一怔,便也看去。当看到画中人时,也是一怔。
这女子……
是谁?
画中女子,一身烈火红裳,金凤明冠,华贵无方,舞姿绮丽。
宇文燕看了几眼,便突然看向刘昭训,笑道:
“燕儿知道了!这定然是画的昭训姐姐……瞧这眉眼,可不是正仿了昭训姐姐么?看来,殿下当真是将昭训姐姐放在心口疼着呢!那萧……”
到萧良娣,宇文燕突然住了口:原因无他,那良娣萧玉音,却是与刘昭训有几分相似的,这一,从她初入宫那日,便人人皆在传。都道这萧玉音,是因了容貌,才得太子殿下幸的。
而这画中人……看起来,却更像萧良娣多一些。
刘昭训看着画中之人,心中隐生不安,便取了画卷来,仔细审视,然后摇头道:
“不对……这画卷上系着的丝扣,已然是复穿过的,显是之前便已然断过一次,换了新绳……再瞧这画儿,也不似近几年所画……观画工新旧,至少也得三年了。”
刘昭训又道:
“无论这画中人是我也好,是萧良娣也好……都是不通——
殿下如何能在三年前,便知我与良娣容貌?
再者,这画绳分明还是新的,可是系扣之处却已然被磨得旧断,可见殿下每日里必然频繁展开此画的……
若这画中人当真是我或者是萧良娣,殿下何需如此心,每每展开一观,再复卷起?直接挂于案前画架之上便是。
加之这女子身上的衣饰,倒似……”
刘昭训越看,心中越惊,喃喃道:
“倒似是……
再加上这金冠……
这舞姿……”
刘昭训只觉心中突突乱跳,便急忙令宇文燕去守在殿门前,心留意着太子殿下。自己却只取了那案几之上,所有的画卷,一一展开阅过。
……
半个时辰之后,李治终究还是回了丽正殿侧殿。
一入内,便见刘昭训容色苍白地坐在原地不曾动弹。只得心中暗叹一声,上前道:
“云若……你放心,本宫已然与那马大人商议好了,不日便请父皇着旨,将此案移于孙伏伽大人亲审。
孙大人素性公正,想必他必然会还你父亲清白的。”
刘昭训闻言,一直失焦的目光终究转向了李治这般玉润容颜,良久才轻轻道:
“为何……为何还要审?殿下明明知道,这都是太子妃她……”
“此事与太子妃无关!”
李治微微眯了眯眼:
“记得,此事与太子妃无关,否则,只怕孙大人也不敢再接此案了。明白么?”
刘昭训看着他,目光异样明亮,良久才再问道:
“殿下,若是……”
终究,她还没有问出口,只是沉默地头,扶着肚腹,艰难地告退,连李治伸出来,欲扶她一把的手,也不曾看到。
李治一怔,看着她行礼告退,沉默不语的身影,终究是心中有愧,长长叹息一声。
接着,他习惯性地伸手,抽了一卷画儿出来——恰巧,便是那卷丝绳断了的。
见丝绳断了,李治便吩咐王德立时去取丝绳来,自己更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更替——
他全然不知的是,这些,被站在殿门,稍做停留的刘昭训主仆,看得真真切切。
看着李治那般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模样,刘昭训泪水盈眶,终究还是潸然落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丽正殿。
离了丽正殿的刘昭训主仆,一时间茫然四顾,竟不知该何去何处。
“昭训姐姐……不若您还是回去罢?你的手……好冰。”
刘昭训何尝不知自己此刻全身发冷?事实上,岂止是身子,她此刻,连心里都是冰冷一片的。
然而她此刻,没有时间再自怜。
想了一想,她含泪道:
“燕儿,回宜秋宫,然后你代我,去求太子殿下,就我想见一见父亲,请他代为安排。”
“是。”
……
贞观十七年六月初八。
在李治的安排下,昭训刘氏,终究还是在大理寺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两父女抱头痛哭一场之后,刘昭训便安慰父亲:
“太子殿下已然着马大人上书,奏请孙大人亲审此案,父亲必可无事的。”
刘子冲却不似女儿这般乐观——究竟他身处官场日久,当然知道这太原王氏一族的厉害,便含泪道:
“太子如此怜爱你,真不知是福是祸。”
刘昭训闻言默然,良久才道:
“女儿知道,此番之事,皆因这腹中胎儿而起。女儿不孝,究竟因一张容颜,害得父亲受累。”
刘子冲摇头,苦笑道:
“怎么这般话……若非父亲一心痴求,不将你送入内里,你又怎么会如此?是父亲的不是。女儿不当因此事,与太子殿下起了龌龊才是。”
两父女又是一番痛哭。
半晌之后,刘昭训乃问道:
“父亲,不是女儿怨恨,实在女儿不明白,为何太子殿下不肯出手相救?若有他求,陛下必然不会如此。”
刘子冲苦笑:“太原王氏一门,系关陇世阀五姓之二,势力之庞大,便是陛下也多有顾及,何况是太子殿下这般仁懦的性子?
再者,那关陇世阀之首,可便是太子殿下的亲舅……咱们争不过的,当真是争不过的……是为父的不是……
是为父的不是啊……”
刘昭训闻言,只凄凉一笑,不接父亲之言,却又问一事道:
“父亲,女儿此来,一为看父亲是否安好,二,却为向父亲求证一事。”
“女儿但无妨。”
“父亲,贞观十三年海内大朝会之时,女儿曾闻父亲道,第二日的舞祭上,曾有后廷才人武氏,金冠红衣做流云飞袖舞,惊动海内……却不知父亲可曾见过此女?”
“你是……那武媚娘?好端端儿的,你问她做什么?”
“父亲不必担心,女儿身在内里,自然要结识几个人,以备己身……女儿只是素闻此女与陛下最宠爱之充容徐氏交好,想着若能与她二人结识,只怕也得些安平了。”
刘子冲闻言,思虑一番,又左右看看,才道:“女儿有此心,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起来,此女被韦氏一族构陷,禁足良久。可连为父这外朝之官也曾闻得消息,陛下之所以将她禁足如此之久,其实另有深意……
也罢。那武氏却是手段高明,当年韦尼子便是因为害死了她的好姐妹,昭媛元氏,才倒在她手,她还借机险将整个韦氏一族扳倒……
此女性情中人,又智计无双。若得结交,对女儿只有好处……可惜,为父当年也只不过是个七品官儿,只能侍立于后,虽然远远地瞧得那般金冠凤衣的华姿,却再不得看清其人,更不得结交的……”
言及此,刘子冲又是一番痛悔。
刘云若闻言,却是心中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