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奴闻言,直若心下饮得蜜浆,甘美不胜,便又笑道:
“似你这般,倒像是当今主上是个了不得的大明君了……此言只怕有过其实罢?”
闻得他这般狂傲言语,旁边几个娘子便纷纷有些变了脸色,连店家也有些不豫,不过终究还是念他是个孩子,想必生性喜辩,便笑道:
“公子不常出府,自然不知世事。咱们当今这陛下,可是少见的明君呐!别的不,老儿这饼肆,前朝便已然有立,可当时的光景,跟现在的光景,那完全是两个样子呢!”
“可不是?”旁边一个娘子,终究是忍不住,捧着怀里热乎乎的毕罗上来搭了两句话,娇笑道:
“奴家阿爹是大理寺服职的,奴家自就听阿爹当今陛下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大明主。
公子,你可不知道,奴家阿爹身在大理寺,奴家听长辈们,那本是朝堂最辛苦的地方。可自奴家记事,阿爹却总是事轻劳闲的。
奴家每问,阿爹总是托了陛下明治的福。
呐,大叔,你年长如此,自然记得,那贞观四年的时候,整个大唐得斩刑的,只有二十九人,这可是从古至今都未曾有过的啊!”
店家闻言,急忙头赞:“可不是?老儿虽不识得几个大字,可这些年却也听过不少人过,那贞观四年的事情,真当是自古未闻啊!
对了,还有贞观六年那桩奇事,那才叫堪称千载佳话,流芳万世呢!”
“贞观六年?”稚奴便回思:“贞观六年又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么?可……我怎么不记得?”
那娘子便笑道:“贞观六年时,公子才多大?怎会记得?
这事奴家也是听阿爹的。
据贞观六年时,大理寺有死囚三百九十人,这三百九十人皆是秋后斩决。
因陛下幸临大理寺,眼见这些人思家之情实在可怜,便下了旨,着他们可回家与家人团聚,办理身后之事之后,才于次年秋决之期回来就死。
当时好多官员,还有奴家的阿爹也在,都跪下来劝陛下不可行之,可陛下却只叹这些人也是父生母养,有兄弟有姐妹,有家有室。
虽然有罪当诛,可看着思念亲人着实也是可怜。再者咱们大唐国强民富,海清河晏,想必他们也不愿因自己逃亡,而使父母兄弟妻儿等不得在这般盛世的唐土安宁过日,便道不妨事,执意放了他们回家。
那个时候呀,所有人都觉得这些人再不回来了。
可谁都没想到,贞观七年九月秋决之期至时,这三百九十人竟无一人离逃,自己回来了。甚至有两个病得快死的,也是由家人抬着来了。”
稚奴闻言,当真吃惊至极:“无一人离逃?”
店家与那娘子都含笑摇头,那娘子笑道:
“无一人离逃。陛下一见这些人如此诚信,大感心慰,便下诏,赦了他们的死罪。那事之后呀,好多邻国的使节们纷纷都送了东西来咱们大唐,求着陛下要向咱们大理寺学一学这般治理罪罚的方法呢!
不怕公子笑话,现下长安东西两市的家家户户,还有许多平常人家,可都供着咱们陛下的圣像呢!都只要供了这陛下的像,可就一生平平安安,富富乐乐的。是不是大叔?”
店家含笑头,指了指店内:
“这却不是什么不的,是当真有用呐!咱们这肆开了也有几十年了,自从贞观四年起请了咱们陛下的圣像入了肆,便再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儿。平日里连门也不锁,却再不曾丢过什么东西。当真是太平呢!”
稚奴闻得欢喜,回头笑看一眼韦待价。
韦待价含笑头,便谢过店家与那娘子,借口天色已晚,早些商量下带何种毕罗回去,便拉了稚奴到一边,笑道:
“王爷,如何?”
稚奴只是头:“原来,父皇美誉,并非诸官夸饰。”
韦待价头,淡淡道:“所以,这便是陛下与炀帝结果的不同了。陛下出行,去的是坊间野里,问的是百姓疾苦。
而炀帝出行,去的却是山水名胜,问的是官员功绩……是故,自然一为一代明主,一为千古昏君。
王爷,句大不敬的话,陛下与炀帝,都是一般的雄才大略,不世之杰。可是就因为看到的东西不同,便在同一片土地上,写就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与历史……
王爷觉得,您喜欢哪一位?”
稚奴不答,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淡淡一笑道:
“韦大人,这个问题,你该问本王的大哥,当今的太子殿下,而非本王。”
韦待价轻轻一笑,看看左右无人,才又近稚奴一步,轻声道:“王爷您可知,为何待价从一开始,便没有违抗过王爷的任何一道命令,甘心情愿为王爷做所有事么?”
稚奴不答,只是沉默。
韦待价见他不愿面对,便轻轻一笑道:“因为待价看得明白,陛下龙嗣十一(太宗有三个儿子早死),且除去那齐、蜀、蒋三王之外,其他八子均是大有陛下之风,然真正配称得上承陛下之谋略,下启贤后娘娘之仁善的,却只有您——晋王爷。”
稚奴脸色一变,冷道:
“你想做什么,本王清楚。你带本王来此意欲何为,本王也清楚。
可是韦大人,希望你牢记一件事:
本王永远,永远不会去看那龙座一眼,明白么?”
韦待价闻言,也不多话,只叉手拱礼。
见他如此服软,又知他此番其实因为自己被贬,便有意豁出一切奉自己上位为储,以为如此才能得光明未来……
来去,总是自己害他,便心下一软,低道:
“今日之语,本王当没听到。韦大人放心,便是本王非为储位,大人也自当有光明未来。再者本王此番,其实也意在助大人逃离韦氏一族的一场大难……你可明白?”
韦待价何尝不知?然他更明白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于是只得故做感激谢意,将一番心思按下不提。
见他如此,稚奴便也放了下心来,转身笑着看那店家道:
“对了,既然来了此地,便总不好空手回去,却不知韦大人可有良方,能寻得些樱桃果儿不?本王实在想带些这毕罗饼肆的稀罕物回去。”
韦待价闻言,便笑道此事甚易,只是不知那店家是否愿意等,毕竟看看天色,也是近晚了。
稚奴闻言,又是担心自己晚归,父皇发现会生气,又是着急不得带毕罗回去,讨媚娘高兴,便索性扯了韦待价上前,求那店家多宽限些时光。
店家闻言,却是为难,道肆中今日之毕罗已然将近售磬,厨下的伙计们也是累了一日,虽然贵人有求,本该应了,可是却实在是难为……
稚奴闻言,拦了上前便欲以权财压之的德安,只是好声好气道:
“咱们此番所求,确是为难店家。可咱们身居深府,下一次出来却不知是何时。今日特慕名而来,还请店家给行个方便。”
店家闻言,犹豫不决。
韦待价在一旁看着,本以为稚奴如此只是一番自幼的娇养习性,但凡所需之物,便定得取方止。可又一思,却暗道不对:
这晋王仁恕宽善,淡泊诸欲是出了名的。否则以那德安公公自幼陪伴他至此,也不会与自己定下如此烦劳之计,借口他有事欲求见晋王,引得晋王出宫,再借太宗治世之下的美名,诱晋王长些雄心壮志出来……
再者,若他真是娇养习性,早便亮了晋王身分拿压着了……此般种种好言,却似自己必得此物,却不欲人知……
何况,他究竟身为当今陛下最溺爱的皇子,身分贵重。前些日子那韦昭容不过了他几句不太中听的,便惹得他大怒之下,掌掴昭容,又折毁贵妃玉圭……可见其傲骨却是天生。
如今却为了一块儿回到宫中,便立可得制的饼食,在一介民之前求言至此……
莫非……
他这毕罗,却是送与甚么重要人物的?
韦待价思及此,心下便生一计,笑道:
“公子,罢了。店家得也是,累了一日,只怕便是咱们寻得了樱桃果儿,也是制不出好毕罗。你若当真舍不得这毕罗,那明日我便亲自取了些樱桃果儿,送来这饼肆,制成好饼再送入内……内府便是。”
韦待价一言险失,暗道好险。
稚奴闻言,思虑也有道理,然终是不快,只得问了那店家道:
“店家,当真今日不得此饼么?我实在想今日便将它带回去。”
店家见他如此,也是不好意思道:
“其实现下离肆烊还有一两个时辰,若要制毕罗,本也时光充足……只是老儿见两位公子气度不凡,必是在那东市几坊所居之人。这东市到西市一段路,却是要花上一两个时辰才可……是故才得罢了。”
稚奴闻言好奇:“这东市到西市虽远,却左不过十余里地。若得快马再加鞭,最多不过一个时辰便是一趟来回……怎么会赶不上?难道这毕罗饼制作,竟要一两个时辰?”
店家便笑道:“公子此言却是有些不知了……毕罗制作,从和面调馅儿到饼成,最多六至七刻(一刻十五分钟,六七刻就是90-105分钟左右,将近古代的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时)便可。然面好和,馅儿好调,可是樱桃果儿却是再难赶得及的……
公子,此刻已是申时过半(下午四),正是这天街(朱雀大街)与京都诸要道人群最密的时刻,公子……那人群如海,挤推不动,如何能行得马匹?更别是得快马再加鞭了……
除非呀,是那陛下出巡众人回避,才有可能使得街上可驶快马呢!
容老儿句不好听的,公子明日罢!
实话,今日便是您告诉老儿,您是当朝国舅爷的公子,若请不得陛下圣旨,让这长安净街,纵马飞驰送果儿……
那便得明日了。”
店家这番话,却叫稚奴失望至极——原本他是想着,自己若能求得这毕罗回去,媚娘必然欢喜之甚的……想必这些日子的磨难与苦楚,也能忘记几分。
却再不想这般为难。
越想越烦,便垂了头,一脸丧气,转身欲离开之时,却看到身后立着之人,当下怔住,再不敢动。
“怎么?就这般,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