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黎华的计划
夏林去直播电台节目了,说着会看着她的毕文谦却没有去收听——不是他不想,而是回到京城的小晓琳第一时间带了一个人来。
又是经理办公室,却是夜晚时分。5月底的京城不像冬天那样需要烧炉子,靠墙的沙发正上方的日光灯把整个办公室照得亮堂,衬托之下,透过窗棂看外面简直看不清。
和刘三剑雷厉风行的习惯不同,小晓琳把毕文谦从书房引进经理办公室时,那办公桌上正中靠墙的位置已经摆好了满满一杯水,而在最顺手的地方,放着一叠材料,被红木镇纸压着。
而在前些日子一身帅气的87式军服的丁飞来时坐的位置上,坐了另一个男人——西装革履,看上去正值壮年。那发际线颇高,加上那脸型,竟让毕文谦一眼之下,莫名地觉得,如果他把头给剃了,一定会很像自己上辈子所知道的中年吴克版的窦惟。
——没错,和窦惟一样,眼前安静而坐的壮年男人,也戴着眼镜,粗着脖子,却又有着文雅的感觉。
小晓琳最后一个坐定,看看这自然地彼此观察着的两个男人,脸上堆着笑容,介绍道:“经理,虽然你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但你可能应该要叫他一声叔叔。”
“哦?”这样的开场白倒出乎毕文谦的意料之外,“难道……还有什么渊源?”
小晓琳笑而不语,倒是壮年男人看着毕文谦,展颜答道:“不,倒不是什么渊源。我叫陈源,今天来……嗯,毕经理,我首先得感谢你。因为你的鼓励,我家清清不仅学习更加努力了,以前练字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也开始坚持了。”
这话一听,又看了看小晓琳那表情,毕文谦很快品出了味道:“……陈叔叔?”
这一声陈叔叔,似乎很是让壮年男人受用:“清清她妈妈在她小时候就过世了。我虽然也在京城工作,但平时对她的关心,终究很是不够。现在,她能以你为榜样,实在是让我这个不称职的爸爸……惊喜。”陈叔叔感叹之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我今天来,可不是来拿什么叔叔的架子。有一些事情,想和你请教一下……”
噗……请教……
毕文谦连忙抢过话头:“清清叫我一声毕哥哥,那我叫你一声陈叔叔,也是应该的。今天有什么想要讨论的,直说就好。”
陈叔叔偏头看了看小晓琳。
小晓琳冲他点点头,继续介绍起来:“经理,事情是这样的:陈源本来在京城市·委工作,去年是我们国家第一次采取差额选举,他在市·委中落选了。组织上酝酿的意向是把陈源调到银行口工作,而就在这个时期,黎副经理正在向国内经济领域的前辈请教经验,这里面自然包含了银行业。毕竟,经理你很早就强调过,金融的重要性。于是,黎副经理就和陈源认识了。”
虽然介绍的时候说陈源是叔叔辈的,小晓琳在话里话外却没有给自己矮辈:“现在,因为黎副经理和万鹏的一个计划,陈源虽然调任了人民银·行副行长,但具体的工作还没有真正落实。而这个计划,涉及到文华公司主要资金的运用,所以,我们觉得,既有必要和你知会一声,更有必要问问你能不能做一些建设性的建议。黎副经理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去做,所以就由我把陈源请过来先沟通一下。”
更紧要的事情……吗?
端起玻璃杯,毕文谦缓缓喝了一口水,挪挪身子,朝向小晓琳:“好吧,你们先说说,计划的内容。”
话音落下,小晓琳和陈源对视了一眼。
然后小晓琳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本本,却没有立即打开:“经理,黎副经理和王京云已经和你提过了,关于鹏华公司组织全国国企工人到远东经济试验区援建,并且根据援建过程中的成绩进行考核的计划。这个计划,涉及到了很多方面的问题。其中,如果计划得到批准,首先就会涉及到一个实际的问题——工人的工资怎么发?工人原本的企业肯定不会愿意发这个时期的工资,而鹏华公司和远东经济试验区目前的合作,基本都是物物贸易以及物资换技术的模式,如果这些工人的工资由鹏华公司来发,那以现在的资金情况,如果优先考虑资金链的风险,那么援建的规模可能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这是黎副经理和万鹏一开始就意识到并且必须解决的问题。为此,黎副经理和陈源也讨论过很多。现在酝酿中的一个方案是,由人民银·行和文华公司联合出资,成立一家在行政上隶属于人民银·行,由文华公司实际管理的原则上不向民间吸储的综合性银行。这个银行将统筹管理文华公司的所有资产,由经理你、黎副经理、万鹏等人以及国家的持股代表组成董事会,由黎副经理兼任行长,陈源兼任常务副行长。它的一个职能就是,负责管理文华公司,以及由文华公司相关控股的企业的员工薪资发放……”
“等等,等一下……”毕文谦忍不住抬手打断道,那声音,略有点儿颤抖,“我没弄错的话……人民银行,是中央银行吧?”
陈源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是的。”
我勒个去!这简直已经不是杀鸡用牛刀能形容的了吧!
“……那个,虽然我主观上不想过问,但是……人民银行打算出资多少?”
看着毕文谦弱弱的表情,小晓琳和陈源又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对方,脸上,是心照不宣的微笑。
“毕经理,具体的数额还没有确定,但的确会比较巨大。不过,相比于毕经理你对国家的贡献,这,可以说是零头。”
陈源淡定的回答更加让毕文谦确信,如果这样的银行真的成立,那发工资,绝对真的只是“其中一个职能”。
毕文谦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半杯水。
“小晓琳,陈叔叔,或者,陈副行长,这个……计划,究竟想要做什么?”
小晓琳却没有直接回答:“经理,人民银·行今年搭建了以李行长为首的领导班子。李行长在辽省工作过很多年,对那片土地有着很深厚的感情,对于鹏华公司的战略计划,就他所知的部分,是充分肯定并支持的。而万鹏在东北调研的时候,就注意到过企业之间三角债、企业内部建立小金库等等普遍性的问题。并且,黎副经理也深刻地注意到了目前我们国家的财政体制下,地方富中央穷的现状,据说,黎副经理专门收藏了一张在85年某个地方发行的地方100元货币,时常提醒自己。并且,黎副经理和万鹏,以及其他一些参与讨论的人,对我们国家推行厂长负责制之前和之后,国企运营情况的优劣,产生了一些共识和探索的思路。”
话不算多,其中信息量却让毕文谦心里掀起了颇为不小的波澜……
不过,更让毕文谦在意的是,究竟是何等要紧的事情,让黎华忙到连成立这样的银行的事情,都不亲自来和自己说?
然而,疑问只能吞在肚子里。毕文谦把剩下的水一口喝干,起身续杯,顺便走到窗前,看着窗棂外面略模糊的大槐树,那树干上约莫是小虎“虎踞”的身影,以及,东厢房来自艾静的窗边书桌上的橘黄的台灯光。
地方富中央穷,在毕文谦上辈子知道的“历史”中,得是90年代税制改革才改变的局面。而所谓地方货币……这简直是分·裂国家主权,自我膨胀到作死的典型。如果是想改变这样的事情,人民银·行参与进来,倒并不奇怪了……
可问题是,着手这样的问题,即使是人民银·行,份量也是不够的……吧?
盘算许久,毕文谦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放下水杯,把红木镇纸拿在手里。
面前的材料不薄,纯白的封皮,毕文谦并没有翻开它。
“地方富,中央穷。这是新中国建立最初的税制导致的结果。这样的制度,是建立在我们国家的底子薄,既没有太多的物质基础,也没有足够的计划能力,去做国家级的巨型工程。所谓的地方,其实指的是以省为单位。我们中国一个省的规模和复杂性,其实是可以等同于世界上很多国家的。这个阶段,这样的税收体制,是符合建国初期的实际情况的。而在70年代中期,我们在全国人民的辛勤建设中,初步建立了独立而完整的工业体系,旧有的税制,随着我们中国继续持续不断的发展,必然会渐渐弊大于利。国家级工程是一个大国高速发展必然的需要,这决不是地方富、中央穷的税收体制能够满足的。在这一块儿,的确有改革的必要性。”
“而国企三角债、小金库等等问题的产生,一大原因就是国家对国企的经济情况的掌握,并不充分。现在大多数国企,并不是中央直接领导,而是和现有的税收体制配套,建立在以省为负责对象的基础之上。这同样是需要在发展中渐渐改变的。建立一个隶属于人民银·行的银行,把对国企员工的薪资发放权归于中央,一方面能够让中央对国企的经济情况有更清晰的了解,减少三角债产生的可能,另一方面,也很大程度上可能杜绝小金库的产生。而更重要的是,就像当年袁世凯小站练兵时亲手发军饷一样,由中央性质的机构对基层工人直接发放薪资,可以让工人对国家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进一步加深。可问题是,我们现在的信息集散、处理能力,仍然不能做到对全国国企的运营发展做出明确的规划和指导,而如果只在文华公司的范围内……虽然我一直没有过问过究竟有多少企业和文华公司有着交集,但无论是多少,这个计划中的银行一旦成立,那么一个新的国企集团,就会在中国确立了。这样一个在资本运作中直接向上和中央对接,向下和一线工人对接的集团,很可能逐渐碾压那些顶多以省为负责对象的绝大多数国企……”
“换句话说,这样下去,也许只需要十几、二十年,顶着文华公司名字的国企集团,将成为一个巨无霸的经济体,在这个成长的过程中,会有许许多多的别的国企在竞争中失败,被吸收,甚至被破碎——这样的过程,必然逐渐酿起不同的人直接或者间接的怨气。”
“小晓琳……黎华、万鹏、王京云、刘三剑,还有你和大晓琳,以及其他那些将要进入文华公司的人,真的对这一切,有着足够的认识和准备吗?”
一席话以疑问结尾,经理办公室里格外安静。
突然,小晓琳把小本本夹在手里,鼓起掌来:“经理,你果然是黎副经理的师父!”
而陈源,也透过眼睛闪着跃跃的目光,似乎想说什么。
毕文谦却摆了摆手,把另一只手里的红木镇纸放回桌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小晓琳,我说的这些,的确是需要面对的问题,但却不是问题的根本。”
“那么,毕经理,你认为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终于,陈源微微前倾着身子,忍不住开口了。
毕文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水。
“党委集体领导下的分工负责制,可以更好的发现和杜绝国企在管理过程中出现的漏洞,但集体领导在人浮于事的环境下,很容易陷入派系斗争之中,甚至是政·治挂帅,却是各说各话的政治的境地,企业的效率必然会下滑,甚至是一落千丈。而我在从爱尔兰回来这些天,看了今年4月通过的《企业法》,它在86年推行的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再度改革,成为了彻底的厂长负责制,它给予了厂长经营决策权、指挥权和用人权,以及职工奖惩权、拒绝摊派权、提请复议权。这样的制度,肯定能够让厂长的决策畅通无阻,在理论上,企业的效率可以得到极大的激发。可问题是,我们整个国家,有多少国企?我们整个国家,又有多少合格的厂长?既有能力带领一个厂高速发展,又有操守不去以权谋私?而且,我们,真的有能力把合格的厂长选拔出来,放到最适合的位置上,做到知人善任吗?答案很明显——那不可能!如果我们的信息集散和处理能力真的能够做到这些,那我们根本就用不着搞什么厂长负责制,甚至连市场经济都不必那么急切地探索了!这就像是在说冷兵器时代最强的部队是装备板甲一样——要是有生产力大规模地装备板甲,早就已经是热兵器时代了!说白了,人浮于事才是问题的根本,合格干部的绝对数量和选拔的问题是厂长负责制无解的死结。”
“我不知道这部《企业法》是谁力推,是谁最终拍板的。但我知道,这样的人,要么是不接地气的书生,要么是被人架空糊弄的橡皮图章,要么,就是外国策反的间谍了。”毕文谦越说,越想起了上辈子听闻过,见识过的一些事情,口吻越来越笃定而沉重,“这样的厂长负责制,在现在具体的时代背景下,的确能够从宏观层面上产生比分工负责制更好的经济效益,但它会在制度上为少数人侵吞、瓜分国有资产提供难以制衡的机会,会随着时间不断发酵成动摇国本的**。这……是会有历史责任的。”
小晓琳又一次见识了毕文谦那令人难以言喻的自信。但这一次,她只觉得心底发寒的恐惧。而旁边的陈源,脸上也是如水泥般的凝重。
“经理……”
“算了,我只能指出厂长负责制在我们现有的生产力水平下必然会酿成的恶果,但我并没有真正深入过不同地区、行业的国企了解过具体的情况,我也提不出切实有效的改革方案。”毕文谦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即使你们非要问,我也只能说,86年开始尝试的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值得继续探索下去。而关于建立银行的计划,虽然也远远不是十全十美,但至少,比厂长负责制什么的,要靠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