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雨丝斜织在汉水之畔。
万余蒙古骑兵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黑云,虽然每一名士卒都难以掩饰脸上深深的疲倦,但是无论是紧紧拥簇在阿术身边的百特尔和斯日波,还是远在不知何方的叶应武和苏刘义,都会毫无疑问的相信,只要阿术一声令下,这万余骑兵依然会以排山倒海之势将所以敢于挑战他们权威的敌人碾成齑粉。
从上游顺流而下有十多条大船,都是用来装运兵马的,船头上清一色的蒙古旗帜,而在大船的两侧,另有零零落落的七八艘蒙冲护航,上面象征着张荣实水师的“张”字大旗或是勉强在风中飘扬,或是因为湿透了,已经依附在旗杆上。
那大船上两舷尚且站着些许人马,手中也都是端着强弓劲弩,但是只是从这些人紧张的神色和没有什么规律的阵型来看,不过是拿上来充充门面的陆上士卒,真正属于蒙古水师的,也就只有那七八条蒙冲战船了。想当初张荣实麾下水师全盛的时候,甚至能够在这汉水之上和南宋襄樊守军叫板,而现在十多年小心翼翼积攒的本钱,付之一炬,只留下这些小小的几乎只能够被碾压的战船,而且都已经破旧不堪,不是两淮水师一合之将。
“元帅,船来了,还请元帅速速过这汉水,也不知道那董文炳能够支撑多长时间······”百特尔轻声说道,目光却不住的看向下游方向,虽然隔着几处江水曲折、青山隐隐,但是依然能够清晰的看到那弥漫在空中的黑烟,甚至能够听见随着风吹来的阵阵厮杀声。
两淮水师今日在蒙古将士们面前展现出来其绝对的难以抗拒的实力,轻而易举的将同等数量战船的张荣实水师吞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以久战疲惫之师竟然还能够和战船数量更多而且船也更新的董文炳水师斗了个旗鼓相当。
南蛮子水师厉害,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次,倒是某打错了算盘,本来还想一举将那天武军、安吉军铲除,没有想到空折损了半数儿郎,却落得这么个狼狈北还的下场。究其根本,还是某没有考虑到后路的问题······”阿术看着越来越近的船只,闭上眼睛,任由细细密密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虽然还没有到英雄末路的地步,但是遭受此间挫折,对于阿术也是一个暂时难以接受的打击。
斯日波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舔了舔嘴唇:“元帅,说实话,照俺看来,此次南来是小瞧了这帮子南蛮,没有想到这南蛮子竟然不当缩头乌龟了,这么堂堂正正的跟咱们干了一场。如果不是苍生天一时间庇护着他们,降了一场泼天的大雨,恐怕现在儿郎们已经饮马大江畔了!这叶应武、苏刘义还有那张世杰几个南蛮,看来都不是易与之辈,以后需要多加提防啊!”
百特尔本来就受不了斯日波这种谨慎的脾气,再加上两人是阿术座下最受信任的大将,所以平日里的竞争也不少,暴脾气的百特尔听到斯日波絮絮叨叨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岂不是灭自家士气、长别人威风?自然忍不住便嚷嚷开来:“奶奶的,什么易与之辈不易于之辈的,如果不是元帅下令撤退,俺麾下这么多二郎冲过去,照样把那什么姓叶的、姓苏的大大小小的南蛮全都拿下,砍成七段也好八段也罢!怎么,莫不是你斯日波害怕了不成?!”
阿术皱了皱眉,虽然百特尔此言不虚,但是他并没有考虑就算是将天武军和安吉军联合起来也不过四千多人的残部剿灭,这万余蒙古骑兵也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到时候就凭着久战疲惫、弹尽粮绝的五六千骑兵,又如何去攻克那些大大小小的城池?
就在几人心中千万念头闪过的瞬间,大船已经靠岸,不过阿术并没有第一个走上船去,而是冲着斯日波挥了挥手,斯日波虽然很想和百特尔好好的将这件事情辩论清楚,但是见到阿术有意打断,便不敢再多说些什么,狠狠地瞪了百特尔一眼,便指挥部下登船去了。
耳畔总算是安静了,阿术轻轻的吸了一口冰凉的江风,虽然隔着这么远,依然能够感受到那江风里面隐隐约约的血腥气息。这一次其实不只是低估了安吉军和天武军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更是低估了两淮水师的士气和雄厚的实力。当年在两淮战场上交锋的时候,双方毕竟是在平原上,能够将蒙古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最大,所以宋军两淮防线的最高统帅李庭芝历来采取严守城池的战略,以至于两淮水师虽然出场的机会不少,但是多数都是用来远远地提供火力支援的。
而近日汉水一战不同,两淮水师正面迎敌,而且是处于下游劣势,依然将张荣实水师抽的满地找牙。这也让身临战场的阿术,第一次意识到其实水师的存在并不是单纯的为了提供充足而凶猛的箭矢火力,也不是为了在江河之间转运兵力,而是有着更加主要的水面作战作用。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就可以在这南方水乡之间保证粮道的畅通甚至利用密集的水网将对手分割包围、逐次消灭。
阿术终于明白,想要征服这个依靠着东南半壁江山苟延残喘的王朝,最后的一根稻草便是强大的水师。只是他心中不明白的是,以苏刘义、叶应武甚至站在他们身后间接指挥这场大战的叶梦鼎、江万里等人,难道就没有看出蕲、黄两州的得失,实际上远远没有蒙古一方认识到水师存在的意义重要吗?
还是说,这些小狐狸和老狐狸们,实际上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如果叶应武在这里的话,绝对会以气死人不偿命的口气回答这位已经深深陷入迷茫和彷徨中的征南元帅,因为过不了几个月,刘整北上献策、张弘范入职水师,蒙古一方终究会意识到水师的重要性,所以早几个月、晚几个月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蕲黄两州一旦失去,就等于在襄阳的侧后方安插了一根致命的钉子,也等于将天武军和两淮水师直接送到了阿术的虎口之中,这是南宋一方绝对不能允许的。
“元帅。”旁边的百特尔轻轻呼喊了一声,阿术急忙从思考中转醒过来,万余将士已经有半数渡过了汉水,运送兵员的大船正在急匆匆的返回,剩下的这五千将士成半圆形将阿术紧紧地拥簇在最后方,而百特尔和斯日波两员大将都还没有渡过汉水。
下游的厮杀声已经越来越淡了,这就意味着等会儿就可以见到这场水师大厮杀的胜利者,或许是张世杰和两淮水师,或许是董文炳和蒙古水师,其间的胜负,现在还是未知,不过无论如何也要加快渡河的速度,否则一旦两淮水师战胜,只需要几艘楼船就可以将这些看上去是庞然大物,实际上根本没有装备床子弩等武器的大船全部击沉在这沧浪之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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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战都的哨骑都已经收了回来,因为叶应武和苏刘义带领这三千将士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是赶到了距离阿术率兵渡江的地方不足一里的一座山丘下。
叶应武和苏刘义带着十多名侍卫趴在山丘之上,茂盛的树木和半人高的蓑草遮挡住了他们的身形。细密的雨已经遮挡不住视线,从这座山丘上往北,就只有一两座只能够暂且藏身的山坡了,再往北,就真的是一片原野和漫长的滩涂。
一艘艘大船正在汉水上来往,不过隔着这么远依然可以看清楚蒙古骑兵半圆形的阵势,这表示着斯日波或者百特尔甚至是阿术本人依然还留在南岸。
叶应武咬了咬牙,即使是这个时候冲过去,恐怕也就只能截杀到半数蒙古骑兵,所以叶应武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看到叶应武将手伸向腰间的剑柄,苏刘义急忙按住他的肩膀:
“贤弟且慢。”
“嗯?”不但叶应武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就连一侧的杨宝和江铁等人都是一惊,他们想来也已经做好了随时冲击的准备,所以现在苏刘义突然跳出来阻止,绝对吓了他们一跳。
后面的江镐、王进两员小将也带着人摸了上来,麻城一战虽然让两人吸取了不少教训,总算是在这几乎将软肋闪出来的蒙古大军面前没有轻敌,但是如此机会却也怎么都不愿意放过,如果是章诚在这里,或许还会劝一劝叶应武不可冒进,但是陪在身边的是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不用想也知道两人上来也都是坚决请战的。
“现在虽然蒙古鞑子仅剩下半数人,可这五千骑兵要是真的冲锋起来,能够将咱们这三千人吃的连渣都不剩,所以要等着他们开始上船,那时候必然是阵型混乱、士卒思归的时候,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或许战果会少,但是总比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要强。”苏刘义轻声说道,话语当中很是恳切。
叶应武一愣,心中大震,自己还是太嫩了,光想着如何上阵拼命杀敌,却没有想到就算是这三千将士冲出来是多么的令人震惊,蒙古骑兵依然占据这绝对的人数优势,而且他们的战力肯定要强于长途奔袭的宋军士卒,所以别说稳操胜券了,就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或许都是一纸空谈。
忍不住上上下下重新将苏刘义打量了一遍,只看得苏刘义浑身发毛,叶应武方才轻声感叹:“姜还是老的辣,此言不虚啊!”
已经听明白苏刘义是什么意思,刚才还准备请战的王进和江镐脸上一红,躲在树底下也不敢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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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之畔,实在拗不过斯日波和百特尔,阿术不得不第一个走上大船,而斯日波也被百特尔连推带挤得弄上船,斯日波刚想要回去,却发现前面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不少士卒马匹,哪还回得去?
“这家伙,关键的时候竟然还来这一出······”斯日波喃喃说道,心中已经明白百特尔所为何意,可是现在也不能够回头了,只好一手按着刀一手扶着栏杆,紧紧护卫着阿术。
阿术似乎没有看到两个人刚才发生的小小争执,安然依靠在栏杆上,静静看着雨中的沧浪之水随风卷起层层浪花,拍打在高高的船舷上,终究成为飞溅的水沫。
似乎想起来了什么,阿术重新又将目光投向南方,也不知道那个叶应武到底有没有胆量真的带领着他麾下的疲惫之兵追过来,反正自己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做好了突然有一支宋军杀到身前的准备,甚至当初在江岸上扎下来的那个营寨在迷惑张世杰的同时,也是为了预防叶应武奇兵杀出,将蒙古大军打一个措手不及。
甚至就在刚才,蒙古骑兵上船的时候摆出的都是标准的防御阵型,可是至始至终,都没有在那远岚之间看到宋军赤色的旗帜,按照正常的速度,就算不是兼程赶路也应该赶来了,想必不知道是不是找错了方向,又或许那些累的够呛的南蛮子根本没有北来。
或许是我多虑罢了,难道真的被那叶应武给杀破了胆子,自从北撤这一路上竟然处处提防、处处小心,最后证明不过是虚惊一场,无论是张世杰还是两淮水师的其他一众将领,都已经中了他调虎离山、虚虚实实的圈套,没有意外,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正常。
突然间,阿术心中掠过不详的预感,这是历经一场又一场血腥大战之后自然而然的一种感觉。在天的那边仿佛有滚滚杀气,弥漫开来,空气中的血腥味并没有因为滚滚的江风而黯淡,反倒是浓烈了些许。
难道只是错觉?
这位蒙古的征南大元帅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刚才目光扫过的地方,刹那之间,阿术的瞳孔猛地放大。
那层层山岚,在风雨中,已经不再平静,山坡上下,有无数的身影跳跃,赤旗飘摇,杀声震天!
宋军,宋军的旗帜。
“哐当!”阿术一直握在手里的佩刀,怦然掉落。
叶应武和苏刘义,带着三千将士,在蒙古军最虚弱、近乎不设防的时候,像是神兵神将,自天边直杀向这漫漫滩涂!而在那岸上茫然不知所措的两千蒙古士卒,几乎就在宋军出现在山岚尽头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战死在这异国他乡的命运。
片刻之后,蒙古将士们也都反应过来。
“不好,速速北上!”斯日波嘶声高喊,“务必保护大帅安全!”
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个人的荣誉,也顾不上南岸的儿郎部下,只要保住了大帅,一切还有机会!
整个滩涂上,一片大乱,蒙古士卒看着越来越近的通往生的彼岸的船只,拼尽全力向前拥挤,没有人再想着跨上战马迎击那些有如神兵天降的宋军,那是魔鬼,那是地狱来的使者,那是苍生天惩罚他们的风雨雷电!
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到底带来了怎样的惩罚?!
在蒙古士卒们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高举赤色旗帜、拼命呐喊着向这边冲过来的宋军,就像是在那防线上毫不留情的狠狠来了一拳,让这些草原上的勇士在滔滔汉水的面前心神俱碎!
骑兵、步卒,区区三千五百名宋军,便将这依然注定的局势,搅了个天翻地覆。
而百特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淹没在乱军当中,那面象征着万夫长的旗帜,悄然折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一面曾经象征着威严、象征着实力的旗帜上踩过,就像是踩一面已经被废弃了的破布。
那几艘本来打算靠岸的大船竟然直接跟在阿术所在大船的后面匆匆北返,就算是斯日波在船上扯破了喉咙也难以使这些船只继续驶向南岸,而已经靠岸的几艘大船也是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上船,便匆匆的丢了踏板,也丢了那些南岸士卒们最后的生存希望。
操控大船的都是汉家儿郎,自然也没有回头拼命抵抗的钢铁意志,在那如潮般涌来的宋军之前,他们崩溃的甚至比蒙古士卒还要快上三分。
或许是福大命大,在乱军之中,本来就站在船边指挥麾下儿郎登船的百特尔被硬生生的挤到了大船的最里面,这时候他万夫长的身份已经难以让士卒们安静,当看到整条船上不过是零零落落站了不到一半人的时候,这位蒙古数一数二的勇士眼角泛出了晶莹的泪水。
或许这是这位莽男儿第一次尝到泪水的滋味,拳头无奈的砸在船舱壁上,任由岸边的厮杀声割裂着自己的内心。
叶应武,苏刘义,好谋划,好算计,这等阳谋,却让人在宋军面前只如待宰的羔羊一般,难以抗拒!
该死的南蛮,天杀的南蛮,此仇不报,百特尔誓不为人!
“轰轰轰!”火球弩发射的弩箭击打在水面上掀起的滔天的水柱最终还是阻止了那几艘还在犹豫的大船继续驶往南岸的行动,伤痕累累的两淮水师旗舰一马当先,出现在水天的尽头,虽然是逆流而上,但是顺着风和雨的方向,楼船、蒙冲、走舸,数十艘历经了战火洗礼的战船,拼命的冲击,冲击!
汉水之上,百舟竞发,云帆漫漫。
汉水之畔,三千宋军对着剩下的两千余名惊慌失措的蒙古士卒大开杀戒,因为等待登船的原因,不少士卒甚至没有来得及上马,就被一拥而上的宋军士卒乱刀砍成肉泥。
刀光闪耀,杀声一片。
区区三千五百宋军,却犹如神兵天降,一击之下竟有如此之威!
汉水两岸,战鼓怒吼,千军激战,漫长的滩涂尽被血染。
看着前方几乎没有多少斗志的蒙古士卒,王进狠狠挥动着手中的熟铜棍,任由点点的鲜血溅满棍身,这一战,打得痛快,这一战,打得惊天地,这一战,打得泣鬼神!
如果说麻城大捷只能算是阿术的主动退让的话,那么这汉水之畔的围追堵截,便是堂而皇之地一场大胜。两千多蒙古士卒被残忍的抛弃,被愤怒的撕碎。
“杀!”王进怒吼一声,挥动着熟铜棍大开大阖,有如自九天之上倾泻下来的滚滚江水,声势浩荡。
而斜地里钻出来一把锋利的陌刀,挑开王进没有挡住的一名蒙古士卒砍过来的马刀,然后毫不留情的直接破开那名士卒的皮甲,刀尖钻入胸膛,激起鲜血无数。陌刀回收,一个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如此时刻,怎能让你王进独美?”
“来来来,你我并肩,杀他娘的!”王进看都不看身后满脸鲜血但是笑的露出一口白牙的江镐,却也是爽朗的放声大笑。无数的宋军士卒仿佛忘记了身体的疲惫,挥动着手中的刀,收割着前方每一条性命,飞溅的鲜血洒满衣甲,洒满大地。
痛快,痛快!
男儿生逢此时,安能不痛快!
“杀!”叶应武和苏刘义已经带着亲卫冲了进来。
“杀!”陆陆续续还有更多的宋军士卒高高举起雪亮的战刀,向着这近乎一边倒的战场冲击。
更多的赤旗,在那扑面而来的风中猎猎舞动,像是燎原的火焰,将这一切的枷锁全部燃烧,全部燃烧!
风,还未止;雨,还未停。
战马嘶鸣,刀光闪烁,脚步铿锵!
那滔滔汉水,东流不止;那四方山岚,更显青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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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咸淳二年五月中旬,阿术掠蕲、黄两州。兴国军团练使、领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携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苏刘义克强敌于麻城之野,天降大雨,助我王师,贼寇肝胆俱裂,不敌而北。后两淮都统张世杰统水师之菁华,两度却敌于汉水以阻归途,而应武、刘义统精兵三千,百里驱驰,神兵天降,于汉水之畔大破敌寇,阿术统残军惶惶如丧家之犬,虽保得性命,不复来时之勇。
史称,黄麻之战。